时间杀不死我们的仇人。——作者题记
五十年谋杀(一)
1992年4月5日凌晨1点
孔凡柱
当凡柱老汉气喘嘘嘘地爬上那道高高的河堤时,正好碰见爹、花婶和孔庆河相跟着,也爬上了这道河堤。
终于追上他们啦。
凡柱老汉撩起衣襟,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看着爹从自己身旁急匆匆地走过去。
和爹擦身而过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爹走路带起的风拂在自己的脸上。
爹并没有看见他。
孔庆河走在爹前边一点儿,手向河堤里面什么地方指点着,一边转过脸来向爹说着什么。
爹大步流星地走着,昂首挺胸,似乎没怎么在意那人在说什么。风把爹的黑布衣襟掀起来,向后飘去,因此,他可以看见爹衣襟下的腰带上,一左一右倒插着两支盒子炮。
花婶跟在爹的身后,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
爹走路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每当凡柱老汉在时下的电影电视中看到那些八路军武工队游击队时,就想起爹。只是爹的头上并没有戴着白毛巾。那时的白毛巾很少见,并且爹也没有钱去买。
爹他们三个正走下河堤。
河上的草丛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唰唰的响声。
荒草茂密,露水很大。
爹的裤腿早就被浸湿了,一直湿到膝盖,爹脚下穿的那双新铲鞋上粘满了嫩绿的草叶和黄黄的烂泥。
凡柱老汉想起那天下了一天的牛毛细雨,弄得天上地上屋里屋外甚至人的心里都湿漉漉粘乎乎的不利索。
孔庆河在窗子外边说:“大队长,该走了。”
外面黑成了锅底。
坐在炕沿上凑着忽忽闪闪的油灯正在做鞋的娘说:“雨还下着,路不好走,还能去?”
“去!怎么不去?”爹说着下了炕,“十杆大枪呐。”
“你再等等,我这里还有几针就完了,路滑,新鞋跟脚。”
“嗯,好吧。”
爹冲着窗子外边说:“你们先去镇西头等着,我就来。”
爹脱了鞋,重新躺到炕上,眯着眼养神。
“哧—哧—”的纳鞋声停了。
娘把手里的新鞋拍打了两下,说:“来,试试。”
爹坐起来,把脚伸出去,一边从炕桌上摸起旱烟袋,装上烟,用手指按了按,然后拿住烟袋嘴,把烟锅伸到煤油灯上,一用劲,腮帮子就瘪了下去。
那豆粒大的灯光晃了一下,就斜过来,直直地刺进烟袋锅里去。
屋里一时暗了许多。
待屋里重新亮堂起来时,娘已经把鞋套在了爹的两只大脚上。
爹叼着烟袋下了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行,正合脚。”
爹把烟袋锅里的烟灰磕出来,把烟袋插到腰里,对娘说:“我看还是把咱柱子送后山他干爹家去吧,我就这一条根,可不能断了。”
“呸!呸!呸!”娘连着往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嗔怪道:“快闭上你那乌鸦嘴。”
“咱这可是大实话,干咱这行的,谁不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俺说不过你,给,用这带子把鞋绑上点。”
爹把脚蹬在炕沿上打绑腿。娘拿了个扫炕的刷子,围着爹前前后后地打扫衣服。
“行了行了,这又不是跟着你走老丈人家去,弄这么干净干啥?”
爹站在那里,让娘给他扫,抽空儿摸摸娘已经鼓起来的肚子:“但愿这回还是个带茶壶嘴的。”
“那小妖精也去?”
“又来了又来了,净瞎操心,这不庆河也去吗?”
“庆河是庆河,她去干么?”
“她去干么?她……”爹支唔着,“她去自有她的用处,我在那些土匪汉奸队眼里就跟阎王爷似的,带个小娘们去好让他们放心,别把狗日的们都吓跑喽。”
雨悄悄地停了。
夜风携裹着浓重的水腥味一阵阵地飘过来,要起雾了。
河滩上的荒草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这是一条老河。
凡柱听老人们说过,当年周公征东的时候就有这条河。现在它老了,但几百米宽的河床还可以让你想象它年轻时的雄姿。
在爹走过去的身影的前方,凡柱可以看见河水那闪闪烁烁的光斑。那光斑象一条夜行的巨蟒蜿蜒着从远处游来又向远处游去。
在靠近河水的地方,疏疏密密地生长着一簇簇芦苇。
爹他们三人正向芦苇荡靠近。
水腥味愈来愈浓烈了。
凡柱老汉闻到水腥味中似乎掺和着血腥味。
危险一定是来自芦苇荡里。
得赶快喊住爹,不然就来不及啦!
“爹,回来,别过去,他们想害你!爹,你快回来!”
爹依然向前走着,连头也没转一下。
爹听不见也根本不知道有人喊他。
凡柱老汉无奈而悲伤地眼睁睁地看着爹踏着荒草,一步一步走进那个密谋,走向血腥,走近他最后的归宿。 (待续)
《五十年谋杀》中篇小说,2001年发表于《中国作家》五月号
链接:中国人的复仇情结——小说《五十年谋杀》创作谈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65c54101008fz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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