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说。

父亲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点点头。父亲丢开女人，劈手从哥哥腰间取下手枪，顶上火，递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个死人多吉次仁就对我们扬他没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声尖叫。我又开了一枪。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对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这个女人捂住了眼睛没有看见。

这是“傻子”最率真之处。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犯了错误是不会直接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土司父亲不会，土司二太太不会，黄特派使不会，跛子管家不会，哥哥不会……可“我”这个“傻子”会。不是“我”有勇于承担错误的勇气，而是“我”在说一句世界上最最诚实的真话，一个事实。“傻子”不会去思考这句“真话”会带来的后果（有可能土司父亲会为了他这句话，将这个“傻子”给一枪毙了），不是不会，应该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就像土司父亲在问他“我的儿子，你想当土司吗？”，“傻子”不顾聪明的卓玛摇手的用意，大声说：“想！”。他却没有想过这句话，会招来未来土司哥哥的嫉恨，甚至是仇杀。当土司父亲再问：“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傻子”仍是将一句大实话甩给了目瞪口呆的众位“聪明人”： “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样想！”。聪明人的境界永远都是将心里的真话隐藏起来。“傻子”却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难怪土司老爷会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大多了，叫人放心不下。”聪明人只愿和聪明人打交道，却宁可相信“傻子”的话也不会相信聪明人的话，这真叫人啼笑皆非。作品中的“傻子”少爷就常常这样歪打正着，表现给我们另一种“无所为”的无欲则刚，而这只属于“傻子”的境界。常人不会去理会，聪明人也不会理解。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聪明人看到的是表象的白花花的“银子”，为表象所惑，为利欲而蒙蔽了眼睛和心灵。土司二少爷这个“傻子”，正因其“傻”，所以本真如童心，他看到的罂粟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种子，和所有植物种子一样它们也会被风“吹过去”，飞到他地他乡播种。麦琪家的三个“聪明人”无论怎么阻拦都不可能让罂粟的种子像银子一样永远封存在“麦琪官寨的地下室里”。二少爷的“傻”是没有被外在世界所异化，所以固守于“人之初”，心如明镜，“傻子”的镜子里照见什么就是什么！在聪明人眼里复杂的人和事，在他的那里反而变得简单易懂！而这样的“简单”却是真正的大实话，这样的“大实话”聪明人一般是听不进去的。因为聪明人向来就是自诩“聪明”的。正如“傻子”后来想得那样“我们根本没法防范。所以，你去提一件我们没有办法的事情，除了增加自己的痛苦外，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可以说麦琪家的二少爷“傻”得聪明又可爱。

他（银匠）突然对我说：“我的女人常常想你。”我没有说话。我是主子，她想我是应该的。当然，我不说话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他说：“卓玛没有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想你，她做梦的时候想你了。”

我没有表示可否。只对这家伙说，她是我们主子调教过的女人，叫他对她好，否则主子脸上就不好看了。我对他说：“我以为你们该有孩子了。”

他这才红着脸，说：“就是她叫我告诉你这个。她说要少爷知道，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她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知道。因为不可能是我傻子少爷的种。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就对银匠说：“你对卓玛说，少爷叫她一次生两个儿子。”

我对银匠说，要真能那样，我要给每个孩子五两银子，叫他的父亲一人打一个长命锁，叫门巴喇嘛念了经，挂在他们的小脖子上。银匠说：“少爷真是一个好人，难怪她那么想你。”

在这段语言和心理描写中，我们其实是可以认定一个事实，那就是，麦琪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又是个名副其实的“智者”。这个“傻子”少爷并不懂得“沉默是金”的大道理，他想念卓玛，依恋卓玛，却不道破不说破，以顾左右而言他来诠释当年让卓玛下嫁给银匠自己却又无法弄明白的痛苦。他的脑袋里、五脏六腑里绝对没有济噶活佛和翁波意西的满腹经纶和学问学识，也绝对没有土司大人和太太久经世故，老于世道的心机和城府。究竟该如何解释他的“智”，我个人觉得，正如道家的返璞归真，什么都不知也就无所谓知什么，正因为无所谓知什么，所以就具有了都知的“先觉”。而这个“先觉”，正是世事的“本真”所在！

……  ……

……  ……

诸如种种，作家阿来刻画的“傻子”少爷这一人物形象，也正是在告诉现实中那些“聪明人”一个道理——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如小说中的那句话：不想凡事都赢的人是聪明人！傻子少爷不懂得最简单的生活常识，却常常能穿越贪婪、愚蠢、欲望、诡计和历史，一语道破事物最本质的一面，脱口而出的话常常有了一种神秘的预言般的魔力。就常识而言，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更近似于一种寓言。这种寓言赋予了整个故事传奇般的色彩。

虽然在作品后来情节构造中，作家笔下的“傻子”少爷有些偏离原定的轨道。但这并没有影响读者对于这个“傻子”少爷的喜爱！他就是一个“傻子”，一个率真的、可爱的、善良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