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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散文)

(2014-10-30 1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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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野望(散文)    /陈元武

河边吹起芦花啦,嘢哒哒,

新娘的后髻盘起来啦,嘢哒哒。

扯断心肝了喂,嘢哒哒,娘亲站在岸边,泪涟涟了喂,嘢哒哒——村庄民谣

 

一、     花轿

    村庄是一切故事的开始,也是所有故事的结局。我娘是从三十里外的后坂村嫁过来的,父亲说,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娘在花轿里都看见了父亲当年的一脸窘态,我奶奶站在门首,紧张地搓着双手,那双手跟松树皮似地粗糙。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娘的心情,她终于还是下了花轿,进了我家的门。我娘后来说,那时候,她走过花地里,花都羞得谢了,我娘长得俊俏,这一点我知道。娘到老了,依然模样清秀,一对杏眼儿水汪汪的,脸上四季挂着桃花瓣似的的一抹红色。我姥爷家境殷实,他当过民国的保长,我姥姥是个小脚老太,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娘说要背我姥姥去海边一趟,看看涨潮的溪水,看看漫天无垠的芦苇荡,以及不过随风飘起的花絮絮。后来,我娘有没有实现她的诺言,只有她知道。我姥姥很早就去世了,那时候我还小,小得不知道世间的许多事情。只记得她一脸核桃般的褶子,深深的,一头雪白的头发,稀疏地挽在脑后,还涂抹了一些香油。姥姥没牙,嘴瘪陷着。后来娘不喜欢看花轿,村里有姑娘出嫁,我娘就找个事儿躲得远远的,在远远的村外坝上一个人走着,她还特地挑一件素花的衣裳穿着,像一朵莲花似地飘着。娘不喜欢红色的衣裳,她一直穿得像个寡妇似的,因为这,没少挨我奶奶数落,娘一直清高地游离于村庄之上,她是个落魄的大家闺女,嫁进我家,是难为了她。那时候,家庭出身很要命,娘没碰上好时节,娘一生都没碰上好时节。

 

我舅会做花轿,舅是村子里的好木匠,娘说,十里八村的花轿都是舅舅做的。花轿很讲究,讲究细节,也讲究做花轿人的运气。舅一直都好运气,他手巧,花轿用材讲究,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抬轿人在一路上耍着花子,颠得轿里的新娘吐得七晕八素的、死去活来才算是好轿把式。那时候,大姑娘出嫁,是两家人的头等大事,马虎不得。抬轿的汉子都个个壮实,人还得实诚,不打歪心眼。有力气走上十里八里路,有时候不光是旱路,还有水路,得捎船,轿子落在船上,一伙人七手八脚地划浆,将船撑得像水溜子一样,水溜子就是往河上撇瓦片,瓦片擦着水皮蹦哒着往前蹿,速度快而飘。后来用了挂机,船才有那速度。船在河上走,花轿里的姑娘可紧张了,大姑娘不会水,这帮坏家伙会不会也来个颠船?不会的,水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出了人命,吃不了可得兜着走。轿夫们不喜欢坏人家的事情,凡事适可则止。新娘坐过花轿,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往后,教训起别的丫头片子,底气也足,像个过来人似的。

 

花轿讲究得吉利,四个棱的叫四方喜轿,八个棱盖的叫大花喜轿,八门玲珑,八面威风,大户人家用的是大花喜轿,我娘坐的就是后一种。花轿,少不得有玲珑宝盖,像亭子一样,象征上应天时,里头是圆顶的,衬着锦缎绣面,全是吉祥的事物,鸳鸯、莲花,百合,石榴,如意宝瓶,蝙蝠和花生、红枣等物,缎面是大地红色儿,锦是厚绢锦,浮绣乱针法,那花看上去光彩耀眼,扎实耐看。轿帘也是红色的,外边是竹条细帘,里头隔着一层锦绣里子,全是大花彩,牡丹、石榴或者百合花,莲花。坐在里头,四边全是红通通的,感觉气促心跳的,人十分不自在,老走神,外头阳光一照,轿顶一片红晕,新娘的脸上,全身也是红彩一片,像身在红云中。新娘在路上不能落轿方便,因此,头天夜里,就不能喝水了,出娘家门里,娘家会备几个酸柠檬在轿里头,新娘嘴里干得厉害,瞅几眼柠檬,嘴里就冒酸水了,口也就不那得渴了。这带酸还有个讲头,就是男酸女辣,柠檬金黄闪闪,是个好兆头哩。轿身子用的是雕花板加上垂柱,有米字框的,有吕字框的,隔板都雕得极为精细,上着红漆和描金,细部还嵌着粉彩螺钿,过去的大户人家自己的花轿,是紫檀材的,普通人家只有老枫柳木的,或者铁梨木材质,前者沉而浑厚,后者轻而结实。我娘出嫁那天,正好是八月初八,她到自家的荷塘里掐了一把荷花,抱上轿,一起到我家,后来,我家的池塘里也浮现了荷花的身影,我娘喜欢荷花,特别是素白的那种。村里少有人做染布,我娘会这手艺,那时候布头粗而憨,白地儿,娘想好要染的图案,将蜡化了,一点点勾勒上去,然后煮一大锅板蓝根和大靛青叶,放上些碱面儿,水全蓝得乌青,将蜡点好的布放进去,煮上一个时辰,再挑出来漂干净,展开迎风一晾,那花繁冗细腻,笔笔精雅,人物,荷荡,窗柳,场景温馨融洽。村里的老婶子们都叹我娘是个大美人,暗地里有些替她婉惜,嫁到我家着实委曲了她。娘平日里穿着跟村里的女人们并无差别,可是,在家的时候,她就穿自己扎染的蓝地白花布衣裳。娘穿上这些衣裳的时候,就关紧了院门,兀自一人在镜前留连不去,娘在欣赏着自个儿,一会儿细声哼着些好听的曲儿,像是戏剧里的。我娘总是有着两种时候,多半是我熟悉的那个娘,小半是我陌生的那个娘。娘在云里雾里一辈子。老了,也没忘记打扮自己。往脸上扑些糯米粉,那粉里掺了些蔻丹和指甲花的汁液儿,红得恰到好处,像桃花。娘唱戏的时候最来精神,文革期间,娘是村里的样板戏演员。娘脸上扑粉施彩的样子可好看了。那一天,娘脸上总挂着笑,感觉随时有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

 

许多年后,我也娶媳妇了,可惜,这时候不兴花轿了,改坐轿车,那天我娘撑着病恹恹的身子,满脸的春风,看着我笑了一整天。我媳妇进门那阵子,她竟然慌乱地躲避,说是头面怕冲了,以后婆媳不好相处。我娘病重期间,还全赖我媳妇会扎针挂瓶,她是护士,娘说,亏了她,亏了她。娘怀着歉疚去了那一边,娘究竟为何歉疚?她大概想到她进门那阵子了,那时候,我家依旧穷得厉害,在村子里总抬不起头,娘大概为这事而耿耿于怀吧。

 

二、      秋风

 

野地里刮秋风的时候,总是大动静,那情形像两军对垒要开打了似的。十月末的时候,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院子外的大树成天噪响,像海浪扑向岸边一样,沙沙沙,风紧时,那响声就激烈而夸张。树摇得厉害,娘说,我们家的羊羔又该下了。娘说的是我们家的山羊比姆,早怀上崽了。秋风在野上疯得像一匹烈驹子,娘说,风刮得太急了,就让怀了崽的羊回圈吧。地里浮起一层尘烟,风吹起的,一阵一阵的,直刮到土里子出现,浮土全刮跑了,那泥土看上去像是雕塑的局部,踩实的泥土总是泛着泥雕的光泽,像细细打磨过的,不知道这是件啥物件?总感觉像娘的脸,亲切,温馨。比姆是头老倔山羊,拖着沉甸甸的奶艰难地走着,大腹便便。比姆的性格像娘,落落寡亲,不跟别的羊或者人亲近,它总是昂着首走路,目不斜视。目光里透着一些异样的神色,总像睥睨着别人似的。比姆有这样的性格,跟娘不无关系。比姆一向特立独行。在野地里也老实,不会偷嘴犯奸,将羊绳楔子钉好后,它就绕着绳的长度啃着青草,偶尔抬起头四下张望,似乎野地里只有它的存在。兴之所至,咩咩来两嗓子,那声音也是极为夸张的,颤音,不拖泥带水,不撒娇。秋风卷起的草屑漫天飞舞,蓼花像绯红的云落向溪浦河滩,低洼处,微微的水光,绿而密集的草不时吸引着它的目光。然而,它从不会见草起意。因此,秋风来的时候,比姆似乎感到了一个即将到来的生命给它带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比姆一天天老了,一只羊不可能一直怀崽下去,像人一样,会有老而绝的一天。

 

野地里的秋稻刚刚收获完,翻完地,细耙后,做垄畦,放水增墒。这需要忙碌一阵子。稻草空置在田边,码成垛,有的人竖起一根桩子,将稻草扎在桩上,直到翌年春,燔野烧荒做肥。冬天的时候,会下霜,这些稻草还用得上,遮垄畦保墒。稻草垛成为秋后的野地风景,这种风景经典永恒,似乎延续了上千年。比姆喜欢稻草垛,在稻草垛旁躺一会儿,沐着暖暖的秋阳,打一会儿盹,那阳光像水一样从稻草上淌下来,似乎一点点渗入泥土中,稻草的香味正一点点消失,代之以浮腥气的陈草味道,有些虫子就躲在草垛里躲冬,秋风一刮,它们就噤声了,冬天时会经常飘冷雨,稻草垛湿漉的,虫子无声地死去,羊似乎感受到这些细小的生命的离去,它显得十分忧伤,羊在内心里为这些虫子感到庆幸,毕竟,来年,会有更多的虫子钻出土,虫子的出现和消失,似乎是一道谶语,羊也会的,羊见过冬天原野一片萧然的景象,那时候,除了刮风,就是到处飞舞的尘土,村庄边上,树林依旧绿着,枝桠略显颓势,乌鸦从远方飞来,又匆匆飞往远方。一窝蜂在树林边挂着一只钟形的巢穴,野蜂是倔强的群体,在虫子消失后依旧忙碌着,日子像虫子在排队,一只又一只,无边无际,过去一只,又过来一只。野蜂在横扫大地上一切尚存的野花。离油菜花开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离桃花开也远着,野地里似乎没有什么花了。蓼花是苦的,只有甘蔗林里,有野蜂需要的食粮,糖汁从蚜虫的尾部喷出,在修长的蔗叶上流淌,野蜂只好汲取这样的甜味。羊害怕野蜂,而野蜂也害怕羊的气息。于是比姆胆战心惊地走过那片树林子。后来的某一天,比姆终于被野蜂蜇了,还好,它跑得快,一下子就钻进芦苇林里不出来。苦了我们一家,那一整个晚上在寻找比姆。举着火把,在芦苇荡边唤它。直到第二天早上,比姆鼻青脸肿回来了。它显得十分委曲,潸然泪下不止。羊哭了,娘心疼地摸着它的头。比姆流产了,肚里的羔死了,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好比姆知道了。

后来母亲哼一首与秋风有关的民谣,我感觉,那就是她的秋天了:河边吹起芦花啦,嘢哒哒,

新娘的后髻盘起来啦,嘢哒哒。

扯断心肝了喂,嘢哒哒,娘亲站在岸边,泪涟涟了喂,嘢哒哒……

秋天里,所有的故事都变得平淡而奇崛,没有转折的过程,只有突然和意外。离村庄很远的地方,还有村庄,而母亲的青春似乎永远地远去了,为此,她的心情变得日渐平静,因为,过去的事情总归会过去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姥姥去世的那年,舅舅也去世了。母亲伤心欲绝,回七的时候,母亲剪下一绺花白的头发,随姥姥的棺榇一起埋了,说是忘不了她的母亲,恩情永远是说不清的一桩事情,细细的,繁琐,一桩桩回忆起来,总揪扯着心肝。比姆是羊,我不知道羊的情感,我想,那一个秋天,比姆沉默了,郁郁寡欢,羊应该也有情感,比起母亲的忧伤,羊的忧伤显得更加隐晦。母亲问,娘,你去哪儿了,哥,你去哪儿了?咋这么狠心呢,说走就走了!母亲郁郁了好一阵子,那几年秋天,天总是阴晦着,吼吼地刮着北风,枝梢也渐渐秃了,向风的一侧,树扛不住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何以堪?一切都是宿命,母亲也走了,在离姥姥去世十六年后,母亲去找姥姥了。我知道,自从舅舅殁后,十里八乡的花轿也消失了,因为没人会做一顶合适的花轿,而人们开始放弃它了,轿车像肥臃的甲虫,在村庄越来越密集的道路上疾驰着,一个个新娘嫁过来了,一个个姑娘嫁出去了。村庄被人忽略了,一切都会消失的。最后的秋风在十年前消失了,现在,故乡也不见了,代之以一个陌生的城市的延伸部,高高的房子,宽宽的马路,秋风迷失了方向。我想,一切都会改变的。是的,会改变,包括我。

三、      那一夜的花开

很多年后,我想起我娘教我的那些民谣,那一夜的花开了,什么花?在哪个夜晚开了?不清楚,因为她没告诉我是什么花开了,在哪儿?我只知道,那一夜,花开了,开得灿烂,芳香四溢。那一夜让娘十分怀念。许多年后,我经历了夜晚花开,像昙花,像夜来香,像芸花,像茉莉花。我想像着:那是一片故乡的野地,高低起伏的田垄上,满是结着细白花蕾的茉莉花。叶子是心形的,油亮,革质,微硬,迎着阳光,像涂满了清油。那一夜花开了,香气像幽灵一样钻进人们的梦乡。娘说,茉莉花是因委屈而死去的女子变化来的。我想,那女子应该长相清秀可人,像花一样美丽。可是,那毕竟笼统而模糊,她会是怎样的女子?像我娘?是的,像娘一样美丽的女子才会变成芳香的茉莉花。故乡拿茉莉花窨茶叶,卖给山里的茶农。他们每天清晨就来了,挑着竹筐,村子里的花农摘好带着露水的花蕾等他们,然后,看着他们挑走了雪一样白的茉莉花。香气远去了,在村庄外边彷徨着,娘像摘走了心肝似的六神无主。

那一夜究竟怎么了?我想,那一夜应该有满地的月光,是个满月夜,黄黄的月盘升起在空中,茉莉花都激动地开了,齐刷刷,花缀着星星般的露珠,茉莉花自身看上去也成了星星,像沐着月光的珍珠,散在地里,在枝叶间兀现。娘喜欢在鬓边簪花,几枚茉莉花,随意簪着,隐于乱丝中,不无透着一种高贵的风韵。娘是花的转世,我想,这样的夜晚,只有娘这样的女子才会心有所寄焉,才会失眠,游魂一样游荡在村庄外。荷塘里挤满了伞样的荷叶,田田的,花是星白的,稍小,半显半掩,在荷叶间闪现,池塘上浮着一层纱雾,这加剧了娘的怅然和恍惚,有些事情是只能在夜晚和内心空寂时才能够私下一人稍稍显露的。有些事情可能终生隐晦如深井里的水,不辨颜色和动静。一个人的心事让娘永远在夜里神秘地出现或者消失。我想,那些花就是她的知音了。花解人语,人解花事。

 

想一想,还有什么让母亲纠结的事情?肯定有,她不肯向任何人说起。这是隐秘的故事,或许,我不应该好奇这样的母亲,我的娘,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一定有过一个后花园,那里有许多花。玉簪花也是素白的,也开于八月,我在星夜邂逅过一些白色的花,它们低调,神秘,从不兴遄,晦暗的夜色下,一切都可以短暂呈现的,包括一些心事。我想,那一夜的花很多,很白,浮动,拥挤,像海里的星虫,像点点荧动的月光,在路过池塘或者河边的时候,偶然看到水面上的月光,隐动,持续,不明就里。以为这是一种心情的继续,池塘很大,几乎无边,荷叶连天,那是一种肃穆的神境,只有心里静澄如荷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意象。我记得曾经在宗祠楹联上看过的句子:诸象簇生,大化无形而作斯,万景随心,一元不乱而生炁。晦涩暗喻。母亲一定有她不想说的理由,或许,我也是,我猜测这样那样的结局。只有一心静澄时,诸形随现。观花,观物,观心。闭上眼睛,就是般若菩提。

 

母亲是个虔诚的佛居士,她的心里就是莲境,那夜花开,是她的心境,也是我的心境。此心通彼心。我想像并看到的那一夜花开,素馨花,玉簪花,或者白莲花,茉莉花,全都混在一起了。渐渐浮起,向着无边夜色照亮,那是神的境界。我达不到,母亲可能到了那里,并且永恒了。我想,那就是般若菩提萨陲,摩诃萨。那一夜花开,以后的若干日子里,在夜里,梦见母亲和花境,那一地的花瓣,像雪一样唯美婉尔。那是善良和宽容,那就是仙境了。

那一夜花开了。清香四溢。我的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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