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春漫漶 /陈元武 (6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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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春漫漶
一、
“一匹小鹿跃过林篱,踏碎了地上细弱的黄花。”或许,春天就这样来了,带着无限的美好和破坏——一种美好的颜色对另一种颜色的颠覆,这是强制性的颠覆,绿色像无边的海一样突然出现。某一天黄昏时分,我在通往乡村的道路上散步。无意间,一树树粉白的李花就让我的心绪迷乱了。远处的晚蔼渐渐浓郁,淡青色的,挥之不去,在山与山之间流动,像曼妙的纱巾一样飘舞,是的,它很轻盈,仿佛花的翅膀。我熟悉的场景正在发生着改变:地上干坼的泥土不再干燥,不再松散,它原先总在我身后飞舞,黄尘飞舞是秋冬的一种常见情形,即便无风,也总有尘埃飞在半空中,欲坠不坠,它构成了天空苍茫的底色。那时候,我掐了一茎枯萎的荻花,仰着脸看天空,阴霾笼罩,太阳失去行踪。一只飞鸟从视线里穿过,它动作缓慢而优雅,白鹭?或者有一个看不见的道士正骑着它飞去,他看得着尘埃里的我,我充满好奇和羡慕的眼神。一阵风轻易就吹跑了我手里的荻花,轻轻扬扬,像一阵散乱后的羽毛,灰白、宁静、松蓬。我获得了片刻的静默,然后和那几棵树相遇,一棵是皂角树,另一棵是枫杨,再一棵还是皂角,它依然蛰伏于冬天的睡梦里,秃枝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下随意伸展,按着某种山水写意画的规则。枯树是一种画的绝妙场景,只是多少它显得过于冗杂了些,还不够简洁,一棵树只能有少许旁枝侧杆,它应当简洁冼练,不论是钱选“士气”或者赵孟頫“古意、书画同笔同法”或者是黄公望的“甜、俗”,倪瓒的“逸气”或者李衎、汤垕、饶自然等大师的画论,都以树为三秋之简为美。张大千的树多了点圆润和神仙气,眼前的树则是民间的和非画论的。它简洁、冗琐或者缺憾,因为它是现实的,是真实的就是最为美好的。我想象这样的美好,但我画不出来,它可能超乎我的想像。在树底下看树,如一张大网,密集而庞大,将天空裂解为方寸,这是一种视线的网,想突破甚为困难。而黄昏正在此刻加速陷落。树像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一样粗线条,漫漶、扩张、笼罩。我逃离了树的大网,碰倒了路旁的萧索的细竹和枯草。一只大鸦从不远处草丛里腾地飞起,扑向昏曚的远方,呀——声音清脆而冷静,仿佛想打碎我的想像。这是纯黑白的画面,想像的烟缕从远处坡底下的田野升起,越来越浓郁。一棵树细芾的枝梢间,隐约的绿星星点点,我看不清什么,我看得清什么?一切都在不远处存在着。茅岗村原先是一个农场,现在成为一个不知归属的自然村落,往下是一个陡坡,坡底是官家岭,也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再往远处,过一条小河,是朱山村。
我穿过的道路上,一片荼蘼花正在萌芽,这丛花一直存在于路边,去年这时候我来过这里,也是这番模样,只不过那时候天气已经稍稍热了点,茶园里的茶芽已经飘出青涩的香味。荼蘼花已经开放,单薄、洁白而忧伤,它几乎经不起几场邂逅的冷雨或者一阵强烈的晴天。路边一个小理发店还开着门,节能灯发出清白而柔和的灯,照在门口坐着等待客人的女理发师头顶,那亮光就细密而碎散了,她恰好笼罩在光晕里,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身材肥胖,中年女人都这样,她的沉默让理发店显得更为冷清,电视里播放着杂乱无序的广告,那颜色夸张而变调,电视是老旧不堪的那种,或者,她应该为店里增添一盏粉红色的灯,这样,才像一个乡村的理发店,粉红色的灯光就像是春天的飞蛾身上散发出的诱激素,会让更多的男人来这里消磨这傍晚的时光。灯光、李子树,树上的白花,暗淡、隐遁,昏黑的背景,一个中年胖女理发师,或者,乡村的黄昏就是这样的。我路过,我失落或者沉迷,一丛花在昏暗的地方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摩托车手突突地从我身边飞过去,身后载着他的女友,花枝招展,汽油的刺鼻弥漫于道路之上,搅乱了黄昏的秩序。我想像美好而宁静的黄昏或者从此就消失了,路上响起了昆虫怯怯的试嗓,这时候会有昆虫耐不住寂寞想钻出来,比如像鞘翅步甲和土蜂,蜾蠃,它们生活于房屋的墙隙里或者地下温暖的土穴,或者是某棵枫杨树的瘿瘤里。微暖的春风吹它们。我想,这样的情形会越来越多,昆虫该出来了,惊蛰已经过了。我想像,在这样昏暗的背景里,越来越多的飞蛾会钻出蛹壳,在春天的夜晚交配繁殖,产下至关重要的卵丛。乡村的夜晚将不再是寂静无声的了。
我回想刚才走过的那段路,那块空地上火烧过的痕迹上,已经出现了草的影子,散淡的绿正在扩散。每年冬天的时候,这里都照例要烧过一次,是顽童玩火或者就是无意间的一次意外火灾。好在它是空地,烧掉的只是那些野草。藤葛和商陆、茅草和大叶戟,蓬蒿的花已经飘尽,它横七竖八的躺倒,是应该清理一下,过些时候,有人会在那块空地上种一些蔬菜,也有人会铺上竹席来晒茶青,空地会一直忙碌到雨季来临,它便重新恢复了闲置的状态。香江茶厂对面,茶园里那些不起眼的茶树,已经被修剪得整齐而短,像理过的头发。茶的嫩芽已经悄然萌出。竹鸡兴奋地潜伏于茶园深处呼朋唤友——惊也、惊也……那只大鸦被惊起了,它飞走了,再何来惊讶?竹鸡是细小的一种野禽,红棕色的腹,灰黑带斑点白的翅翼尖,它大惊小怪的叫声让我感觉好笑。春天就是这样芜杂、断断续续、精心或者无意,构设的场景让我着迷。或者,这样料峭的初春夜,一只竹鸡是很难唤来另一只异性竹鸡的。像那个寂寞的乡村女理发师一样,只能在时间里等待,我突然想起那盏灯,是应该换一种颜色,像这竹鸡一样鸣叫,粉红的灯会一直照得很远,直入乡村宁静的核心。一场美好的邂逅或者会发生,或者不会。像竹鸡一样叫唤彻夜。让我在梦里也不得宁静。
二、
沉默或许是我只能保持的一种态度,因为我很少独自散步去官家岭。下了坡,那坡很陡,很狭小弯曲,我不得不走得很靠边,恐怕突然从坡上飞驰而来的摩托车会碰到我,这么小心谨慎地走着。这条路的细节就忽略去了。坡底下的屋瓦刚好齐到路肩边,一条条新月般的细缝里透出点点的灯光,恍惚的人影,迷人的饭菜香。炊烟刚刚升起,浓郁而抽象,从我身边不远处的方形烟囱里升了起来,天空里出现了一弯新月,微暗、微明,炊烟很快就消失于这夜色里,但松针的香气在空气里飘散。有人在吃饭,有人在涮锅,嚓嚓嚓,很响亮。一只飞蛾在头顶盘旋,它可能被错误的气味诱导而产生出幻觉,我诚然不是它需要努力的对象。我挥手驱逐,它飞了一圈又飞回来,依旧盘旋不去。于是这么跟着我一路走着。我陷入了官家岭密集的村舍之间,狗跟在身后,村庄里的狗都这么热情而神经兮兮。斑驳的灯光随处落出,在地上明暗交替地重叠,地上有一层浮土,无数的摩托车轮辗过,或者还有无数的动物奔跑过。那地很软、无法抬起后跟,几乎跌跌撞撞。官家岭的路是坑洼不平的,没有路灯,或者对于他们是无所谓的,经常走的路,不可能不熟悉。有人在黑暗里看着我,感觉好奇并且有些警觉,我是陌生人,在此刻出现在村庄里。我像一只硕大的飞蛾,是的,我不应该在这时候东张西望。头顶的飞蛾仍旧执着地跟随着我。
记得某个下午,我沿着这条路走着,阳光落满了林荫,一条陡坡下去,官家岭的建筑呈现出无限的变化。古旧的和砖混,楼房或者平屋。三五进的老宅,具有闽西北特色的马头墙、回字廊、天井和防火垄。瓦脊上飘蓬着的野草,让我着迷的是那随意种下的树,柚子树和龙船花,香橼和梅树。三分苔藓色,七分时光迹,瓦屋在乡下还是常见的村居。红土垒墙,青砖铺地,一眼幽井,碧树参参。庭院内外,都充满着一种闲适的气象。青藤爬满了泥土剥蚀的老墙,墙头倚过一枝杏花,或者桃花,让陈旧的被新鲜的掩映覆盖。花能够改变一座庭院的美好格局,春天也随之四处流淌,像村外的那条小水沟一样。春色掩不住,一枝出墙来。绿意修饰了一堵老墙的春天,乡下人也重视庭院的植树和风景,虽然这不是系统性的设计,也不是美学知识告诉他们需要如何种花栽树,但一切在无意间就完成了融洽的过程,陈旧的老屋是永恒的主题,是不变的底色,四时风景就交给了花花草草,交给了春风和秋风。哪怕是再老的人,头发雪白,身体佝偻,走路蹒跚,他的老屋是多么融洽,和花和草多么融洽。阳光落进庭院的那一刻,屋里内外都光鲜美好起来,民间的美是素朴的和随意的。花不剪枝,草不刈芟,随着藤蔓在时光的绳索上攀援,让绿意笼罩所有破败和颓废的迹象。美就是一层绿色的皮,一树新鲜的嫩叶,一树花枝招展,一两粒鸟鸣,一声高吭的雄鸡唱腔。下午完成了,日头西向而坠。小溪边,水塘里,野凫在自在地交配繁殖,发出动情的嘎嘎声,紫云英铺天盖地,紫红色和粉红色的蔓妙情形像梦境一般出现,同时,还有广袤的田野和金黄的油菜花。一只不知名的鸟栖在秃树枝上大声喧鸣,它在呼唤异性伴侣,同时对于我的执着表示出某些敬意。那座桥极为简陋,河水浅得露出卵石横陈的溪底,春水是喧哗的,果然,水流不大,水声不小。河乌从水面上高超地飞掠,它是这条河流的真正知已。阳光如同碎散的橙黄粉末一样,这是印象主义的时刻,天空和大地被渲染为一种高贵而光明的色调。村庄在早春的寒风里静默,他们的春天还未开始。
据当地县志载,1944年,这里发生瘟疫,当时的人口减少七成。幸存者都逃到江西抚州去了,此地曾经荒芜多年,现在的居户都是上个世纪60年代大搞水库时的移民。官家岭,一条古驿道,往西、往西,苍茫群山,连绵不绝。我想起加缪的《瘟疫》,那种黑色的天空、到处尸体的惨状,活着的人目光惊恐,往远方逃遁。一切都是想像,历史不会重现,像一本书一页页掩上,不再翻开,任尘埃落满纸卷。春天掀开了美丽的一角,绯红妖娆,粉墙乌瓦的村庄,不再是画册上的事物了。闻得到花的香气,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时候手机响了,朋友问你在哪儿?我说我在春天的路上。http://attachment.xc.zj.cn:83/mon_1201/104_258921_ccda33a74ba82e7.jpg
三、
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素,笔墨浓郁后落下,毛笔尖是柔软的,像草叶的尖一样轻触着纸面。墨渗下去,洇开,分出层次。春天的时候,微微感觉砚台上潮润了,纱窗挡不住飞舞的春天的气息。阳台上晨光落足的时辰越来越早了,天微晞时,有鸟早起鸣啾,颇为近人,我开窗纳之,却不肯进来。鸟不喜欢和人做亲密的朋友,因为它知道,房子是另一种鸟笼,厚实、坚固而不透气。晨光透出来,微明、宁静,晨风吹拂的时刻,多么惬意。于是要泡壶茶清心宁神,早课就是这么过去的。写一些字,画几枝花。春天就随意剪裁下来了,并且设色,渲染,加钤印,让春色永远静止凝固。纸页翻过去了,春天跑远的时候,还可以随时拿出来回味。
古人写春,是从梅枝开始的,那散淡、简约而宁静的梅只是一枝,寥寥数朵。枝杆是枯墨,或者是淡墨,让枝节的边缘淡化,而石头是突兀的,狞厉的和不寻常的。石头的画法,明清文人画最有特色,但像徐渭那样的大泼墨是罕见的,徐渭似乎特别喜欢浓重的墨,不掺一丁点水,墨着处,一片情绪的驿动跃然而出。梅是这样的,而朱耷的梅是有特点的,他是画骨气,画愤世,梅也就不那么讲究其曲则欹逸,连石头的细节也省略了,但都不少一只活物,鹿或者禽,逸然的体态,眼球翻然朝天,不视世间者。这是他的态度,也是他的人生标准,他的神已经在天上,不是世间。因此,眼球朝天,是不睹浊世浊人。当然,他也不在乎春天的情趣和美好。不写色,不设色,不靡费笔墨。两个都是天才,但画面语言全然不同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长卷我看过,虽然不是完整的,但细小的长卷上,春江流水一览无遗。黄子久的画法是减笔和省笔,他几乎不画富春江面的细节,只是留一大段空白,一只细舟,一带远山和数丛寒林,这就是远景,依稀、绵远不绝,视野无限。看黄公望的画,会想到文人的画,它影响了明四家的画风,黄公望的字也好,圆润而妩媚,有李邕之风雅。唐寅的书风和画风最接近黄公望。山绝无奇崛,必然端庄稳重,这是吴人的性格和审美取向。黄公望原姓陆,苏州人,是过继给富阳黄家的。此公日浸春江水,日久天长,耳濡目染,富春江神色尽在胸臆,所以下笔时全然不需要构思,一气呵成。唐寅的梅是最有神韵和富态的,他自称六如居士,取《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唐寅的梅也写得俗而逼真,他居桃花坞,自称“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桃花与梅是两种不同的花,但在他笔下,梅亦即桃,桃亦即梅,玩世不恭的心态了然于纸。他的字和画功力极深,也极为认真细致,不会随意画一个细节,体现其完美主义的审美取向。这么画下去,直到后来画《春宫图》为极致,既入春而何隐其色?他的隐士、高人、神仙和仕女,无一不端庄高雅,而其春宫图里无一不猥亵轻佻,只是功力仍在,画面依然清峻,还是才子的毛法。梅与桃,一高洁端庄,一轻佻浮艳,绝非并类。但世间分得清者何其少也。梅则欹曲,枝简体秀,桃则繁冗细密,无一枝不轻率无一叶不妩媚。故僧人画和通常画家都不肯取桃入画,桃花似乎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只是唐寅是个例外。真正的春天,是桃花的世界,而梅花则已经悄然凋谢多时了。
春天写字,容易犯困。而笔墨易浓纤欠度。纸是温润的,笔意也是如此。临笔而踯躅,举棋不定之间,字就失去了活性和灵性。那就是涂鸦,画亦如斯。所以春天的时候,多半不想写字,墨盆懒散三日涸,笔尖憔悴四时干。出走于野,目之所触,足之所及,无一不春色。哪怕是一棵小小的树,都不肯放过春天里的大欢喜之机,总要萌出一些新叶来,纤细的和粉嫩的,总要流泻一泼绿来,更不用说花了,像桃李和杏,灿烂于春似乎就是它的天性,华而实焉,孰可轻之?像梅,如果只是开花不结果,只会存在于园林之间,不会在乡村里出现,乡村的梅也是结实的,并且结实累累,梅子青青时,就会有许多人因此失眠。像崔护那样的犹豫者,只会错过桃花盛开的季节,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夷坚志》里有个故事叫《冯四卖春》,说是冯四种桃于山,父亲责怪他不务正业,他笑而不理。等春来时,山上万花齐放,引来城中万民聚观,冯四每人收一文钱,谓之春光有价,桃花直钱一文,何其便宜哉!人不怪其吝,纷纷解囊,冯得钱巨万,因此成为当地富翁。这个冯四按现在的眼光看就是有经济头脑,善于开发旅游资源。可惜,乡村处处皆春色,但村庄里的人熟视无睹,不以为然,却认为城里人傻得可以,大老远跑来就为了看一眼桃花春色。岂不知,春色可沽,人不识矣。所以说农村人质朴淳然,不像城里人市侩势利。而笔意似乎正需要这样的淳朴和坦然,春天随处可折,春色随处可拾。只是觉得那笔不够用了,才思不够用了。一根秃笔是写不出这尽处的春色的,所以,怯于提笔的心态酽然。春色三分,一分于野,一分于心,一分于纸。再写字时,那笔墨忽然畅快了似的,字迹不再拖沓犹豫。某问我何忙碌,我说写春,问何为春,我说心为春。如六祖禅辩一样,一切皆因心动,何来春色无边?字动也是心动,心动则字灵逸如神助。因此得三昧之禅,春是随意的,如一缕浮云,如一句禅偈,云霁日煦之时,桃花秾纤之际,举目所及,何处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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