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物语(散文)(5期《山东文学》)(欢迎向读者等刊推荐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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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物语 (散文)
一、
十九世纪中期,当法布尔成为科西嘉岛阿雅克肖中学的物理老师后,他便被岛上众多的昆虫所着迷了,他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旧城堡,岩石筑成的城堡成为一些植物和昆虫的乐园,他叫这个地方石园。他写下了第一本《昆虫记》,科西嘉岛上有一种特有的蜂——节腹泥蜂,筑巢于地底下,而岛上泥土瘠薄,节腹泥蜂便筑巢于一种藤蔓植物的干枯果实里,法布尔仔细观察了这种泥蜂的巢穴,那种硬壳的藤果从底部被泥蜂掏空,泥蜂在里头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王国,蜂王不断地生育,工蜂辛苦地工作,兵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和岩石上警戒那些不速之客,一种红腿的强盗蚁和地中海胡蜂。那种本来是浆果的果实在阳光底下泛着蜡质的光芒,浑圆硬壳仿佛牧师神父手里持着的木铎。海风吹过杂乱的藤蔓,山坡上响起工蜂们欢乐的振翅声,嗡嗡嗡,它们舞之蹈之,围绕着蜂巢起舞,附近蜂巢的工蜂们于是趋附了过来,好奇地观看,认真地记录它们传递的信息——在某处田野,有一片盛开的花田,一果树上刚刚开满了花朵,芳香和甜蜜在召唤。法布尔被这些小生灵们的快乐感动了,强劲的海风里,它们摇摇晃晃地飞舞,几乎跌跌撞撞,可是它们忘情地且歌且舞。
乡村里最大的群体不是人,也不是鸟或者家畜们,是昆虫,蚂蚁、蜂、飞蛾、幼虫期的各种昆虫体,鞘翅纲的昆虫和节肢门的蜘蛛和竹节虫,飞蠓和蚊子,蟑螂和臭虫,苍蝇也比城里的苍蝇质朴淳厚,乡下的苍蝇轻易不飞进人家的餐桌上。而家蝇则从来不往屋外飞。牛身上有一种铁灰色的大虻,朱红色的触角和复眼,却是心狠手辣的家伙,只叮吸一管血,不肯往糞坑里凑合。虻是正式的说法,牛蠓是另一种叫法,乡下叫它牛头蠓。它很凶,凶到简直无法无天的地步,见人就叮,且不管你抡手还击,即便你马上拍死它,它还是叮出一管殷殷的鲜血来了。那种痛是人无法忍受的,痛且痒。夏天的时候,这家伙悄不吱声地飞临,几乎在你毫无察觉的时候,它就找个地方下手了,等你感觉疼痛时,为时已晚了,它呼地飞远了,让你恼火得跺脚。这是阴险的吸血昆虫,它是乡村里不受待见的四大虫之一。乡村里最受人待见的虫子是蟋蟀和蝴蝶,包括蜻蜓。蟋蟀是一个通称,是秋夜里叫得最为热烈并最为执着的昆虫,叫虫子有很多,蝈蝈、蟋蟀、金铃子,纺织娘(其实是一种螽斯,俗称草蜢),而金铃子长得最接近蟋蟀,有时竟然就分不清彼此,蝈蝈长得有特色,就是绿得像一块翠玉雕成的地蝗似的,富态而优雅,叫声也各有不同,蝈蝈的声音最为洪亮而中气充沛,声音不分昼夜地响成一片,它从一棵豆棵上蹦到另一棵豆棵上,像一个强烈的秋的音符,它的声音单调而持续:瞿瞿瞿瞿…… 一口气叫上十几分钟甚至是小半晌,蝈蝈是个性好强并且不肯服输的家伙,几只蝈蝈罐子放在一起,只要有一只蝈蝈开叫,其它的蝈蝈就一起叫起来,互相不肯示弱,声音一阵比一阵尖锐而动听,凡是上好的蝈蝈,凡是北方高粱地里的种,个头肥硕,声音强悍而具有霸气,过去老北京人凡是好这口的都知道京西的蝈蝈强于其它地方的,口外的蝈蝈竟然还带有杂腔杂调,这是地理环境差异造成的。南方的蝈蝈肥而懒,个头虽大却不怎么叫唤,令人遗憾。过去秋风起时,街头便有从北方来的蝈蝈客,挑着两大笼子蝈蝈,一只蝈蝈装一个小笼子,那种用苇篾子编成的蝈蝈笼子也蛮好看的,精致而泛着自然的灵气儿。卖蝈蝈的多半是淮北人,脸上满是泥尘漉漉的样子,闷吸着烟,上千只蝈蝈欢叫着,那声音简直像涛声一样宏阔而壮观。蟋蟀是个好斗的家伙,两只同性的蟋蟀碰面就掐架厮打在一起。也不叫了,就是你咬我我咬你,最后落翅断腿的,都打成了残虫,于是老实了起来,但仍然是不叫的。蟋蟀的叫声是正宗的美声唱法,唧唧唧——,声音是花腔的并且带着和声颤音,蟋蟀简直是天生的歌唱家。另一种蟋蟀的近亲油葫芦,有圆头额高的有蒜瓣圆头的,有虫头浑圆如珠的,浑身黄而褐亮,仿佛刚从油里捞出来似的。油葫芦的叫声是优美的民族唱法:居——优,优,优,优……,有时候一唱就是连宵,声音丝毫不肯疲弱。爱虫者视为虫鸣之上品,油葫芦是丰末就开始叫的,一直叫到秋深叶落,遍野金黄为止。而其它的虫子则早就噤声匿迹了。金铃子白天叫,在篱笆扎里,冬青丛中,金铃子的叫声往往被误认为是秋蝉,它的声音带有金属器质,尖锐而飘:哩哩哩哩……,纺织娘也是在夏末就开始叫了,在草木丛深处:轧织织织……,纺织娘和蝈蝈都是螽斯属,而金铃子和油葫芦都是蟋蟀属的,长相明显有区别。小时候闻秋风起,即向野寻虫,那时候生活窘迫,夜里也没有什么可乐的,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只围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枯坐,那虫子就放在一只罐头瓶里,在黑暗里欢叫起来,虫声成为屋里最为动听的音乐。
法布尔童年时代是在马拉瓦尔他祖父家度过的,那是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一个小乡镇。普罗旺斯有着法国独有的自然和地理环境,那里盛产葡萄酒,薰衣草和香料。阳光灿烂的濒地中海自然环境造就了丰富的植物和昆虫生态,蝴蝶和肥硕的蝈蝈成为童年法布尔的玩偶。他祖父让·祖格尼是个性格诙谐的老头,法布尔跟着祖父走进田野。“丘氏横纹蝈蝈是地里最多的昆虫,它们吃饱后,无所事事地趴在土豆棵上午睡,任阳光和微弱的秋风吹过它们泛绿而闪亮的身体,它们正在准备夜晚的一场盛大音乐会。”(法布尔《昆虫记》),夜晚来临的时候,海风已经倒吹向陆地,在法国北部秋意已经浓重的时候,南部温暖的阳光让这些蝈蝈们能够从容地吃完最后一批农作物,土豆算是晚收的作物之一,高氏燕麦早在八月底之前就收割完了,玉米秸也基本干枯了,结成的玉米棒子硬得跟地上的沙砾似的,蝈蝈完全有机会选择更合适的食物。蝈蝈们的演唱会在夕阳落尽开始,天边依然簇拥着繁密且绚丽的晚霞。微暖的风夹着海边特有的腥气,让迷迭香的香味大打折扣。蝈蝈叫了起来,惊天动地,无数的蝈蝈声汇成了最为复杂的多音部多声调的交响。法布尔冲向田野,遁着虫声而往,结果发现,虫声总是在他的前方响起,离着他一段距离,这让他好不沮丧。直到有一天,祖父给他逮来了几只肥硕的蝈蝈,法布尔将它们放在祖母的一只法兰绒戒指盒里养着,然后彻夜不眠地期待着蝈蝈们的欢歌,结果他发现,蝈蝈第二天就全都死了,他没能等到它们嘹亮的歌声。这个经历让他决心了解这些自然的奥秘,他想了解所有昆虫的生活。
记得祖母在世的时候,每每秋虫声起,她就失眠了。那时候我跟她睡一屋,祖母在床上翻来覆去,那秋风就扑打在薄薄的窗纸上,像某个人在叫着她。星光从狭窄的天窗玻璃上漏了下来,点点闪烁着,秋露就是这么下来的。虫声让祖母失眠,而后来,虫声离窗户越来越近了,最后竟然有几只金铃子钻进屋来,就在屋里的某个角落怯怯地叫着,断断续续,“七月在野,八月在户,九月入我床下……”后来读《诗经》才知道,原来,秋虫原来是这样亲近村庄,亲近人们。秋虫在提醒着一个季节的到来,它们繁歌不歇,只是为了一次表达,或者宣誓——它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哦,多可爱的小虫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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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鸟鸣引起了如此巨大的反响,恐怕是乌鸦始料未及的事情。而更多的鸟选择了悦人耳目的生活方式,它们有着轻盈而美妙的体态,色彩斑斓的羽毛,让人眼花瞭乱的舞蹈表演和让人印象深刻的美好歌声。像画眉鸟是一种,云雀离着人们的视线太远,很少人能够看清云雀的身影,而杜鹃也总是蜇伏于茂密的丛林深处啼叫,那声音却是让人悲怆和无奈的。布谷鸟的叫声太俗,黄莺的叫声太媚,鹪鹩的叫声太单调,百灵鸟的声音罕有人闻,通常能够让人听到的鸟鸣实在是有限,鸽子算不算是一种?麻雀、乌鸫、和仓鸮是一种,另一种鸣声嘹亮而多姿的鸟是鹊鸲,这一种鸟长得不怎么起眼,有点像喜鹊但更小巧玲珑,它也是跟麻雀一样喜欢跟随人类居住的鸟类之一,只是鹊鸲的俗名有点不怎么雅——屎坑雀,它经常出入茅坑里,吃那些翻涌着的蛆虫,因此,颇不受人待见,人们对它有了偏见,类似于对乌鸦那样的偏见,但鹊鸲似乎不在乎人们的看法,它们照样晨起而歌,歌声嘹亮繁密,并且颇有花腔女高音之妙,鹊鸲的鸣叫是动人的,只是人们误认为那是喜鹊的聒噪,喜鹊的叫声实在是不敢恭维:咔咔咔——,音节单调不讲,并且毫无章法。但人们喜欢它,于是它的鸣叫也成了吉祥之音,美好的兆头。乌鸫则更像一个游侠一样,往往在人们还看不清它身影的时候,一道黑色的闪电一划而过,乌鸫丢下一句颇耐人寻味的嘟囔,唧——却——,也不知道它的下文,乌鸫就不见了踪影。这种羽毛类似于乌鸦的大鸟选择了避世的态度,它不想招人烦,也不想去讨好人,于是,它的叫声让人欲罢不能,细想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其实乌鸫和鹊鸲一样,喜欢跟随村庄而生活,只是它不容易让人察觉出什么意图来,它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若即若离。乌鸫的叫声其实也是极为高难而美妙的,而人们不知道那些响于清晨的美好鸟鸣都发自谁的嗓腔。绣眼儿算是一种极为可人的细小而轻盈的鸟儿,它只是寻常的一枚酸枣般大小,它飞得不高,并且持续性不长,断断续续地飞着,捎带一些蹦跳的动作,它在屋子周边的树上活动,声音轻而细,不认真看是看不到它的踪影的,黄绿色的羽毛加上细小的身体,在树叶罅隙,谁知道哪是树叶,哪是鸟儿?绣眼儿的叫声也轻微尖细,那声音符合它的性格,它是胆怯而怕生的鸟,入笼不易养活,养活了就不轻易想出笼子了。它的另一个亲戚是苇莺,也是这么细巧的身板儿,细巧的身体能够让它在芦苇间出入自由,如履平地。苇莺也叫织巢鸟,它是灵巧的鸟儿之一,在随风晃荡的芦苇上,居然能够将巢织得如此完美,令人叹服不已。苇莺却经常稀里糊涂地替别人养育孩子,杜鹃鸟趁它不在家的时候,将蛋产在它的窝里,苇莺回来也不知道清点一下自己产下的卵中怎么多出那么一个巨大的家伙来,它稀里糊涂地继续尽着一只亲鸟的天职,将蛋孵出后,结果是那枚杜鹃的雏鸟先孵出壳,于是,它将苇莺的孩子一个个推出鸟巢,只剩下自己,而苇莺依然不知就里地喂养着这只可恶的坏蛋,直到杜鹃雏鸟的身体大出自己好几倍,苇莺还稀里糊涂地高兴着。它也没认真看过这只长得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家伙到底是谁?自己下的蛋怎么都不见了踪影?苇莺悲剧般地完成了一生中的一次重大史命,繁育后代,却不知道是繁育了一只仇人的后代。
诗人苇岸喜欢自然风物,他笔下的自然是如此生动和谐。苇岸的生活是北方的风物,而我熟悉南方的风物。比如像鸟,竟然也有着南北东西口音的差异,比如鹊鸲这种鸟,我在北方也见过,羽毛的颜色差似南方的,但个头更大,羽毛颜色灰中带土黄,叫的嗓口是山东韵味的,汪曾祺说过,鸟鸣是分南北音调,当时不理解,后来自己碰到了,相信诚哉斯言。同样的鹊鸲,到了北方,不但身材肥硕起来,嗓音也变得浑厚了,只是没有了那么些花腔彩调,鸣声更单调纯粹了,于是,竟然怀疑这是与南方不同的另一种鸟。而北方辽阔的天空和辽阔的平原,让鸟儿的飞翔变得不那么困难和复杂,不似南方,高大的雨林,高山峻岭阻隔了它们飞翔的勇气,让它们变得小家小境,随遇而安起来,一个村子里的鹊鸲鸣叫声与另一个村子里的都有差异,这一点可能让你不能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鹊鸲在方圆不到数十里的山村里生活,一代代繁衍下去,像人一样,隔山隔方言,鸟音于是也彼此不相通,我怀疑,是否那些试图想飞到异地的鸟儿碰到了语言不通的窘境后,才悻悻然地飞回原地?比如鹊鸲。更遑论南方与北方的差别了。因此,我很敬佩那些候鸟,不远千里万里地来回飞行,像家燕,从印度到中国,不仅是语言上的问题了,还有更大的文化差异。家燕是如何做到落地为安,并且死认自己的那个窝巢,轻易不肯换地方筑巢?家燕通中华语言是毫无疑问的,但到了印度,它仍然是如出自己家门一般,叽喳啁啾,呢喃不已,家燕的语言是通行的,似乎还没人发现南方的家燕与北方的家燕叫声有何不同,家燕使用的是一种更为先进的国际通用语言——燕语。而我们熟悉的另一种候鸟椋鸟则碰到了现实中的尴尬了——它们从北方飞来南方过冬,首碰到的就是迥异的风土地理,南方的冬天依然是山青水秀,阳光明媚,但这里的环境诚然不同于北方了,山水狭仄之间,是南方人安静恬适的所在了,但椋鸟不太习惯这样的小环境,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起飞落,在屋瓦间疑惑不已:这样的天空,鸟儿的翅膀几乎使不上劲,就要防止撞到哪棵树上,或者哪块岩石上了。椋鸟在南方只短短逗留了三个来月,就明显发福起来,翅膀的力气也不足了,竟然也贪恋起南方安逸恬适的生活来,南方的平原上空,很少有猛禽出现,椋鸟的飞行变得毫无障碍和危险。它们操着一口北方的腔调,让南方的鸟儿们好奇观望,南方的鸟优雅地过着那种慢节奏的生活,它们似乎从来没考虑过要迁徙去远方的某处。
俄罗斯作家普列什文在《鸟的迁徙》里写道:来自西伯利亚的白头乌鸦飞临第聂伯河岸时,惊动了那里的本土乌鸦们,它们惊恐地尖叫,以为这是它们的天敌白头海鹰,西伯利亚的白头乌鸦们似乎不以为然,它们甚至不屑于跟这些没名堂的同类打交道,在西伯利亚白头鸦看来,这些乌鸦是腌脏的猥琐的小人物,因此讨人嫌是正常的事情。西伯利亚白头鸦们高高飞起,在南俄罗斯上空成群结队地飞翔着,那些自以为强大的鹰们闻风而逃。因为它们没见过如此威武而漂亮的乌鸦。它们是一个异数,但对于它们本身,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仿佛鲲鹏之与鹓雏。于是,感叹:世界之大,鸟类之纷繁迥异,竟如同人类自身。再碰到一只鸟,竟不敢轻启腔调问候了,请问鸟先生:您是南方的北方的,东方的或者是西方的?鸟是否会给予我合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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