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系列之二: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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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
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说文》;
五入为緅,七入为缁。——《考工记·钟氏》注:“凡玄色者,在緅缁之间,其六入者与。”
夏纁玄。——《周礼·染人》。注:“玄纁者,天地之色。”
《史记》中云:周秉火德,故服赤,秦代周祚,秉水德,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而汉代秦而立,秉土德,服赤黄,以土克水故。有秦一代,上至始皇帝,下至公卿百官士民氓隶,都穿着黑色衣。在咸阳,在骊山,在漠北,皇皇秦域,玄衣飘飘,袂举如墨云。始皇帝的五骖辇舆,在众多卫士的簇拥下,往东巡路上辚辚徐行着。在北方晴丽的阳光照耀下,黑骊马五花骢,闪着寒光的长戟大矛,金瓜斧钺黄灿灿的几夺天日,旄旌节旗随风猎猎。铜马车里,始皇帝闭目凝神,怡然自得。途经博浪沙时,道两旁正有茂密的茅草丛榛,风声鹤唳。刺客以铁椎击始皇舆,不中,中副车,始皇帝虚惊一场,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此刺客中一个姓张名良,张良隐姓埋名,亡匿下邳。才有后来圯上遇黄石公,得太公兵书,学得经纬之才,辅佐刘邦创下有汉二百年基业。张良和那个力士成功逃脱了始皇帝的追捕,不知道当时衣何色,古代侠士通常都穿着玄色衣,昼衣行而不易察觉。张良的黑衣一闪,在莽莽榛榛的荒原上,如狡狐一样消逝了。
《诗经·豳风·七月》云:“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按周制:夏纁玄,夏天的葛衣要用一种草染成玄色,那种草叫泽兰,还要加上一种矿石成份以及栎树皮或者柿子树叶,在石臼里捣面了,再倒进染缸中,染衣坊的工匠称为染人,是隶的一种,属于下等民。他们或男或女,无名无姓,只以天干地支来编号,比如甲丑等。女奴隶还要负责生育纺织养蚕种桑。这些人的脸天天和染料打交道,自然是又脏又丑,蓬头垢面。织成的细绢纺成的葛麻,却要给那些士大夫们穿用。想想:在七月流火的季节,这些人要去河边割芦苇,六月至九月为蚕的生长关键时期,称蚕月,桑树也在这时候茂盛生长着,采桑喂蚕,修剪冗枝繁条,让桑树长出更多的叶子来,七月是一年中最为繁忙的时节,蝉在树梢吱吱鸣叫,采桑女们走在阡陌上,并没有因为劳累而放弃歌唱的机会,八月就该纺纱织布了,要织出黑衣服和黄衣裳,还有这种特殊的丹朱,是准备给公子染衣服用的,它的颜色多红多鲜艳啊。染人在水汽腾腾的染坊里埋头染衣,织匠送来了一匹又一匹新布,大人们正等着更换新衣呢。捣染料吧,石臼里的染料得洗干净了,在太阳下曝晒干,胡桃枝、栎树皮、柿子叶,泽兰还有玄铅矿粉,巨大的石碓开始升起来,几个人手扶着横杆,正使劲地往下踩碓柄的一端,扶料的染人赶紧将那些树叶矿火盆放进石臼里。嘭嘭嘭,地在颤抖。风箱里呼呼嗒嗒地拉着,火焰从染缸与灶口边缘的缝隙里吐出来,像一些火蛇在飞舞。青烟袅袅,腾空而起。那些民和士大夫们是不会来这里做事情的,这是隶和氓们干的活儿。白净的布料走水车似地从染池里拖了过去,出来的湿嗒嗒的布匹像天上的玄乌一样黑,像雕漆一样亮,那丝丝缕缕的经络,让染汁浸淫了,从此,玄衣即将在街衢上飘飘而过了,那些大人们在敞轩高马上悠然自得,夏天的阳光从此失去了几分炫目的力量。朱栏雕栋,画屏锦亭,池沼轩榭,金马玉堂。染人的脸上依然黪黑着,他们的活儿永远没有尽头的日子。日头从树梢顶上飞也似地一遍遍走过,蝉的吟唱也是几番低咏几番高歌,转眼秋将至也。蒸腾的溽暑也将随玄衣而逝。
幽黑、玄冥,宇宙洪荒,天地本玄黄。道生于玄黄之始,宇宙起始时,时光和空间都在一个支点上,然后随着威力巨大的一声爆炸,时空开始加速向四周扩散,物质形成于巨大的能量凝结,一种为正物质,另一种为反物质,这促使此次爆炸的力量就是道,大道先于这个世界而存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于是日月星辰生焉,万物始轨于其列。老子在《道德经》里一再强调“毂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緜緜若存,用之不堇。”,玄牝,就是女性的产门,它幽深莫测,天地之间也有玄牝,就是黑洞。黑洞即所谓的玄牝之门,它一方面以难以想像的巨大吸引力来吸附大量的可见光物质,然后将时空扭曲在它的周围。让物质在黑洞内转化或者消亡,同时向外喷射出难以形容的巨大能量的X光和其它射线,它是物质的转换器,将一个宇宙的物质转换到另一个宇宙中。于是,天地生焉,玄为天,黄为地,万物生焉。
汉字“玄”,上边一横线,中间一个大大的点,像流星撞击,像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来袭。底下的“幺”,乃是一个象形字,地受到巨大的撞击后,发生折褶,地维为之摧。这种巨大的撞击的结果是显然的,万物休矣,于是,一切回到了太初之时,玄黄玄黄,物质化为无边的黑暗。“玄之又玄,众眇之门。”道士的袍冠都是玄黑色的,道士的发形正好是一个“玄”字,头顶必定要露出一个发髻,“混元巾:象征混元一炁。是以黑缯糊制而成,硬沿圆帽。顶之正中留有一圆孔,以露发髻,现全真道士多戴此帽。”(唐道士张万福《三洞法服科戒文》)底下是免簪帔:海青色,其制两袖宽大垂地,双臂展开时,两袖和衣身合成四角形;道靴:黑色高筒,白漆高厚硬底。总形似一“玄”字。全真道教是道教中的一个主要门派,喜欢习武练剑,为剑道之宗。于是,许多武侠高手都以黑衣出现,如魅如魑,往来不见其形,神秘莫测。全真教的高手大多具有极高的轻功能力,飞檐走壁如玄燕般轻盈敏捷。玄门一字,玄者,幽也,在道教中,北方之神为玄武,为一龟蛇形的怪物,《庄子》中云:“北极玄冥,而有鱼名鲲,化为大鹏,其广也不知几千里,扶摇而上,朝北海而暮至苍梧。”,《山海经》中说北极是一个玄渊,其深也不知几仞也,有巨神名鲧,据说是治水的夏禹的父亲,因为治水失败,被帝贬至玄渊,幽囚于此,从此日夜吐怨恨之气,其气玄黑,草木触之尽死,而水凝冰结,地始冻,北方有水名黑水,其地广而物稀,不生草木。可见,玄的力量就死亡,死神披着黑色的大氅,到处游荡。玄武之神,居于北枢之庭,手握龟蛇,掌人之寿算。北方也是水神的居所,玄渊中有应龙,司行雨,相应的,南方之神为朱雀,名祝融,握炎焰火龙,司行旱魃炎夏之职。东方为青帝,掌万物生长之职,西方白帝,掌肃杀戮伐之职。道教设醮祈禳,摆罗天大醮,按八卦方位,设醮旗八面,正东方为青色旗,东南方为半青半赤色旗,南方为赤色旗,西方为白色旗,北方为黑色旗,其它各以邻近的旗色各半为例,共八方八色。醮坛以北斗为尊,故醮案设在坛的正北方处。行云牌令板,道士手持宝剑,沿北斗七星的位置走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辞。烧符篆、撒硫黄等物助焰,那玄衣在法坛上飘飘如大鸟,玄色而极广,模样极为可爱,故称牛鼻子老道。《夷坚志》中有个故事:“汝州王淼母中狐惑,延道士禳之,狐不去,反戏道士,道士夜宿,忽见其法氅凌空飞起,如玄色巨鸟,几欲翼附之,道士恐,以剑诀之,衣落,窗外有磔磔笑声,狐乃去。道士知已力不逮也,遂仓皇而别。”一玄衣而为怪,如无影人穿着它,只见衣袂动,不见人影子,那情形实在是吓杀人。所以,道不及而法不逮也,修行不够,做个道士都要出洋相的。
《东坡志林》中补记其《后赤壁赋》云:“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这可能是一件真事,也可能是坡老酒后杜撰出来的,倘若是真事,坡老看来真有仙缘,那骑玄鹤的道士非仙则何?而道士也是个钟情于山水形胜者,所谓放浪形骸者。在现实中四处碰壁的苏东坡,自然会学着古人的样子,求仙问佛去了,在天地间参禅打坐,比在一群心怀叵测的小人间周旋要快心得多。山水处是个大世界,也是个大道场。居庙堂之上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这就是封建士大夫的人生观,也是他们一生追求的生活准则。玄者,不见其面目也,玄者包容一切,蕴藏一切,化生一切。古人以湿隰之地为玄,泥沼之中,当然只有乌漆漆的淤泥了,这泥沼之地,却是道家所说的最高处,无为而无不为。天高不可测,故名玄,色之极则为玄,将各种颜料混合的结果就是什么色也不是,只是一片漆黑,此所谓玄。玄色吸收所有的光色,只吸收而不反射,阴阳八卦中阴极为玄鱼,阳极为白鱼,相互化生递渐。
潘岳《寡妇赋》中写道:“自仲秋而在疚兮,逾履霜以践冰。雪霏霏而骤落兮,风浏浏而夙兴。霤泠泠以夜下兮,水溓溓以微凝。意忽怳以迁越兮,神一夕而九升。庶浸远而哀降兮,情恻恻而弥甚。愿假梦以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凛凛。气愤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亡魂逝而永远兮,时岁忽其遒尽。容貌儡以顿鶍兮,左右凄其相蝼。感三良之殉秦兮,甘捐生而自引。鞠稚子于怀抱兮,羌低徊而不忍。独指景而心誓兮,虽形存而志陨。”古制,夫死而妇存,守寡持节,不栉沐施脂,着玄衣素服,不得搽脂抹粉,而且形容哀戚,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所以,寡妇是女人不幸中之至不幸者,别的女人可以春采其青,夏戴芙蕖,秋佩纫兰菊英,冬拥雪裘赏红梅。寡妇家不可,一年到头,清一色的玄衣素服,家里没有一点红泛鲜艳的颜色,用的是粗陶盆、粗碗,而且还得带着缺口的破碗,头上不得抹茶油香脂,嘴唇哪怕再性感动人,也只好干着脱皮,脸容再俏人,也总带着点愁苦之色,那娇美自然要打个七八折了。
我祖母是个寡妇,在老家,寡妇是受尽人欺侮的倒霉角色。村庄里更看重人的品节,能持节守寡者寥寥可数,多数寡妇受不了那无休止的精神折磨,都很快就另醮再嫁了,嫁到另一个村庄,远远地,逃离原来的生活圈子,忘记掉那令人不快的一切,寡妇另嫁,也像偷人汉似的,只是悄悄地操办,不声张,往往是人家不知道咋回事,一个寡妇闪电般地和另一个汉子结合了,酒席可办可不办,因为人家怕说道,一对新人儿,两样旧东西。祖母二十四就死了丈夫,从此独自一个拉扯大一男一女,就是我父亲和姑姑俩。祖母是个倔强的人,个子不高,性格特别拧,人家寻常也不低看她,只是可怜她这样年纪轻轻就守寡了,真是天不佑良人。曾祖父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提嫁人的事情,好几次想逼祖母另嫁人,他好收取一定的聘金供自己吸食鸦片。家里原先也风光过,留下了几个宅子,却在曾祖父之一辈手里破落下去了。祖母目不识丁,只会干田里的活,像个男人一样干活,再像一个女人一样操持家务。祖母一辈子没有穿过红衣服,甚至在生活好转以后,她也不肯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她七十大寿的那天,我们给她办了一桌隆重的酒席。还按乡例,给她披红穿缎,戴黑色天鹅绒的婆婆帽,边上插花,但她坚决不肯穿那件衣服。我姐给她涂口红搽薄脂,她觉得很别扭,但还是服从了。于是,她穿着一件蓝黑色的呢子大衣做了一天的寿星婆,那天祖母笑得十分开心,可能多年以来都没有那么开心过。子孙满堂,也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祖母坐在众人的簇拥间,成为一朵老来花,虽然,它并不俏丽,但这花的执着和顽强却让天地也为动容,那天,清风明月,是春天里难得的好天气。祖母走了十几年了,我始终觉得她还活着,时常做梦里看到她。她还是一身玄衣素服,不着一缕艳色。我保留着一张最后的全家福,那时祖母已经不能走动了,她坐在轮椅里,对着镜头,笑得像一朵秋后的菊花。那顶老太太帽子遮住她满头的银发,只让她那张皱巴如核桃的脸展露出来。祖母一生未再嫁,守寡整整六十一年!一个甲子的光阴啊,真是无法想像,祖母的坚持是依靠什么样的生活信念,是什么支撑着她走过六十一年的风风雨雨,伟哉,祖母!
从此,我经常看到一个瘦矮的老妇人在老屋前后徘徊踯躇,她一身黑衣,素领子,虽然无法用伟大来形容她的形象,但她在我的心目中,甚至比高山更为嵯峨,比磐石更为坚硬。玄色,或许,是玄色的力量在支持着她,一个乡下的小女人。玄色是一种伟大的人格魅力,它比红、绿、蓝、黄、紫更加娇艳动人,它以一种真实而永恒的颜色来阐释什么叫做节操,贞节是任何颜色也无法描绘的,那只有白,像雪一样白。而这种白来自于那黑,玄色之色。玄衣飘飘,我已经无法再止住我的泪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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