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破万卷•《从文小说习作选》(2459)
(2015-03-06 07:3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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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现代小说沈从文 |
分类: 读书笔记 |
《从文小说习作选》,短篇小说集。沈从文著。列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5月初版。作者事迹参见《读书破万卷·<边城>(2416)》。
该集除《习作选代序》、《月下小景·题记》外,收短篇小说24篇,自传1篇。其中《三三》描写一乡下女子对一位下乡散心的城市少爷的幻想;《春》描写一大学生在向女子求爱时的谦恭和得到应允后的傲岸;《龙朱》描写白耳族族长的儿子与黄牛寨主的三姑娘恋爱的故事,充溢着浓郁的湘西风情;《月下小景》集中的9篇,均取材于《法苑珠林》所引诸经,但作了“重新处理”,表现了异域边地富有传奇性的恋爱故事及民情风习;《从文自传》记述了作者自幼年至到北京前的生活经历。另外12篇是《柏子》、《丈夫》、《夫妇》、《阿金》、《会明》、《黑衣》、《泥涂》、《灯》、《若墨医生》、《八骏图》、《腐烂》、《神巫之爱》。以上诸篇前面大都介绍过,《从文自传》后面还要做专篇介绍,这里重点介绍《阿金》。
《阿金》是这样一种小说:不在情节结构上炫奇斗巧,也不以大悲大喜的情感撩拨人,而是在单纯的故事中显示意蕴的丰厚,在平淡的文字里深藏着作家的机心。
小说以一桩婚事为线索展开两个男人的心理战:鸦拉营管事阿金年纪三十有三,“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如今存心想换换花样。”既已相中了粑粑寨“是妖是神”的小寡妇,当然心急火燎盼把花轿迎进门。不料当地地保恳切陈词,硬要棒打鸳鸯两处飞,由此形成看似平静实则激烈的双方冲突。小说着眼于“好友”这层特殊关系,把两人心理行为的发展过程刻划得颇为微妙。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事者迷。”以“旁观者”身份出场的地保,一直强调阿金不宜结婚,至少是暂时不宜结婚。其理由有二:第一是女人脾气不容易捉摸,不好驾驭,因而有些人天生不宜娶媳妇,阿金当在此列;第二,粑粑寨那妇人太美,麻衣相书上写明“克夫”,因尅此作为好友,不太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积下的一注财产二份事业为妇人毁去。而以“当事人”身份出现的阿金则始终在这桩婚事上痴迷:没有一刻忘情于那美妇人,也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目标—带上六头枯牛的聘金去媒人处商定迎娶。仅仅是出于情理的考虑,不便公然拒斥老友的好意,也仅仅是为了早点脱身,暂且答应地保“多想一天”且“诅了小咒”。然而这瞒不过地保的眼睛。他深知阿金的腹非,为防备阿金的翻悔,“像狗守门”似的侯在通往媒人家的路口上,整整一天,阿金却不了解地保的“尽责”和好耐性,他曾四次突围,却次次均告失败。无奈之际只好求助于时间的帮忙—“等地保到夜炊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等待的结果如何呢?阿金按捺不下心中的焦急、烦闷与无聊,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推上了赌坊,于是“输光了钱财”,可是美妇人“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
这是一局难分胜负也难断是非的对抗。
小说不写地保的劝说如何影响了阿金的选择,也不道阿金终于被地保的顽固所击退。却以一场无意的赌局决定了婚事的告吹。这样,作家便在小说的解读上留下了一些空白,设置了一层迷雾。
如果以成败论英雄,凯旋的似乎是地保,小说结尾的神来之笔正是证实了地保的误断:“以为必是好友阿金已相信了他的忠告,觉得美妇人不能做媳妇,因此将做亲事的念头打消了,假装没钱,不再立约。”设若从是非角度看,则地保的言行显然荒谬,因此,他的话无论多么动听,他的行为无论多么热情,也不被阿金所接爱。在这个意义上说,地保同时又是一个败兵。得胜的应该是阿金。
接下来应当提出的解读疑点是—阿金婚事告吹的原由是什么?责任应由谁来承担? 小说一直肯定着阿金欲望的合理性,意志的坚定性,也同时强调着地保行为的合于人伦道德。似乎不忍责备谁,其实却是在更深层次上突入到人物的内在灵魂中,含蓄地托出了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评价。从阿金方面看,碍于朋友情面,撕不破脸皮是他的性格弱点。这弱点贻误了“战机”,使其婚事不能速战速决;就地保方面说,情形却要复杂得多。小说在揭示此人行为动机时饶有趣味地布下了一道迷魂阵。
有时候作家像一个高明的拳师,怒目圆睁,老拳直朝你左肋捣来,你防卫,退避,护着左肋,闪不知右肋却重重地吃了一拳。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在小说中有非常出色的运用。小说通过地保恳切热心的言词和作家多次的点示,告给读者这是一副“好心肠”,不图财不图名,他的劝阻“的的确确全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一言以蔽之:为朋友好。这种渲染愈是卖力,便愈让人怀疑地保行为的真实动机,硬要穿透表层文字在无字之处看出底蕴来。
有时候,作家又有意识地采用模糊手法,来一个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作家时而肯定,时而推测,不为把结论交给读者,而是要启发、训练读者的心智。首先,小说明白地指出:“地保奉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接着推测到地保“好管闲事”的脾气,然后加以推翻,最后落笔在“多喝了半斤‘闷胡子’,吃了斤‘汪汪叫’”上面。话虽说得弯弯曲曲,不肯一语道破,但暗示性颇强,聪明的读者借了这暗示是可以悟出真谛来的。据我们看来,作家强调妇人的美,是要以一个不出场的美妇人作为试金石,验证人类的某种本性。在这块试金石面前,阿金的“痴”显示了人类向往“美”与“爱”的真性情,地保的“善”却反映出理性文化制约下的复杂情态:隐意识与显意识的某种矛盾和悖离。在隐意识里是人的本能自由驰骋。妇人“出名的美丽”,“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地保正属于“许多无从和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之列。美妇人“克夫”的说法从他口里吐出,大有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是酸的嫌疑。美妇人的落于朋友之手,对地保而言是痛苦的。酒的热力和充足的营养加倍地沸腾着他的血液,使他的情欲膨胀,而情欲的不得满足便促成了他对阿金婚事的固执反对。只要阿金不娶那小寡妇,地保是会像人们传扬的那样“愿意鸦拉营正派人阿金作他的侄女婿的。”这样一来,阿金抱兜里的一大束钞票当然又归了地保家,岂不是一举两得么?在显意识里,支配地保行为的是伦理道德原则,是朋友间的道义和好名声的追求,于是表现出心口不一。隐意识里的念头只能深埋在心底,而说出来给朋友、给社会听的则句句合乎人伦规范,这就比简单的肯定或简单的否定够味得多。
小说的结尾更是精彩之致:它不写地保如何探听到关于阿金婚姻的全部细节,也不写阿金见到地保后的复杂心绪和感慨,却以地保的错觉和“致贺”给作品平添了不少趣味,也使小说的意蕴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让我们觉得,这篇故事简直就是生活的一个象征:它可以是好心办了坏事的隐喻,可以是人的命运不能自主的悲剧性体验,也可以是人情世态、品性的真切透视。它有悲剧的内容,却用了美丽的形式,它单纯,但并不单调,它平淡,但并不乏味。
评:《从文小说习作选》,收入小说廿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