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空,唯爱犹存(感怀恩师陈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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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孟迁思语 |
1 在师大,没遇到陈超老师,先听说陈超老师,似乎是一个自然的传统。我是听我的师兄兼老乡说的,他说陈老师“高高的个子、长头发、带个眼镜”,说的时候,眼神里是自内而外的推崇,我有点奇怪的是,师兄应该不比陈老师矮,他为什么说“高高的个子”?
2 我遇到陈老师的一年,是我意气风发的大学时光,那时候我开始了此生第一次真正的恋爱,很充分很全面的沉浸,交了好几个圈子的朋友,兴致勃发和朋友们创办地下文学杂志《上路》,当然,每周都盼望着陈老师的当代文学课,然后课后和朋友们分享又听到了陈老师说的什么有点亮作用的话,又听到了什么过瘾的段子。
3 我主要听过陈老师两门课,一门是当代文学(建国后十七年文学),这是一段在政治统摄下众人夹紧下身最不男人也最不女人的17年文学史,但因为是陈超讲,我们就听得津津有味,内容是中性的,宝贵的是眼光,如果《红楼梦》可以被讲坏,十七年文学也可以被讲好。
一门是西方哲学史,那不是给本科生开的课,但我上班后还去听,这个历程对我意义很大。“重新评估一切价值”是我从陈老师口中听到的,“内涵+通道”这两个要素都很重要,它严重的开启了我的自我启蒙和批判性接收的态度。另外我非常欣赏陈老师那种讲课的方式和状态,首先他讲得都是他有理解的东西,这和没有个人理解只是传递概念本质不同,他讲得时候是把自己讲进去的,他是在那个内容里面的,他成为一个“说者”。期间,他个人的人格魅力就侵染到我了,比如,他的平等,他讲那些大师跟说隔壁的大爷一样,并没有普通人和大师那种距离,我想这里面是包含陈超内在对自己的尊重的。期待外界赞誉的多,内在对自己有尊重的少呀,所以,看似一点点的东西,那可宝贵了呢。
不知不觉中,对陈老师模仿不少,有一次同学叫说我是“小陈超”。
(做陈老师的学生真的很幸福。图为两个未知名的学弟和老师合影。)4 在河北师大这样的大学环境里,陈超是格外耀眼的,其魅力可想而知,我就亲眼看到有女生在教室的墙壁上写“陈超真帅”。有一次,陈超在中文系的四楼讲当代文学,有一个人在教室门口晃,大概陈超被打扰了,他沉量了好几次,终于气冲冲的走出教室对那个人说“你干嘛呀”,那个人没说话,悻悻地低头走了,我当时想,要是那个人和我一样是陈老师的仰慕者呢,如果他是想听课或者想接近呢,想着不觉心里一疼。
5 大四时,有一段时间我在心理上有一个坎儿,难受的不行,一个人骑车流走在夜风里的红旗大街上,当时想,诺大的世界谁能帮到我呢,陈老师或许可以吧,可自己又觉得和人家陈老师有点远,不适合打扰,尽管我知道以陈老师的人格,他应该不会拒绝。终究没有和陈老师说。
6 很大程度上讲,陈老师是我有距离的精神启蒙之父。那个距离是我自己的事,那个启蒙之恩,是陈老师以自己个人的存在散发出的光。什么也不需说,仅仅这点,我就非常感激了。本来我是对成人世界很失望的,他们说话总有目的,好多犄角旮旯不能碰,而且为了某种形式的利益和秩序而站不直自己的身体,但陈老师是站得直的,而且温暖宽厚。坦荡而无隐讳,潇洒欢愉又可爱,活出一个人内在的美善和力道。我大学毕业后有勇气辞职去做自己想做的,非常得益于陈老师的存在,一个人活出自己,自然鼓舞着很多人。
7离开石家庄后,会不时关注陈老师的消息,有一次,自己代表一个新创办的杂志想采访老师,陈老师欣然应允,可惜杂志因为投资的关系很快流产,未能成行。早就决定待我的新书出版,在扉页上写上“感谢我的老师陈超”并专程去看望,现在只剩叹息。
8 今年上半年买了老师的文集《游荡者说》,很喜欢老师写的懵懂岁月,尤其是关于在拖拉机厂时和当时的师傅的故事,陈老师写的很坦诚,里面有很多微妙却真实的东西,心血来潮,想把这段故事写成一个电影剧本。努力了几天,因自己对剧本创作的陌生,畏难而退。
9事情发生后,大量的人追忆老师,使我有机会对老师了解更多,虽然脑海里多了更多的画面,但老师的气质却很一致,也就是说,老师的人格气质在我十分有限的接触和观察中已经领略到了。
10在我眼里,陈超老师是一个完美的人。我知道完美不会真的存在,但从我的眼光看去我就觉得这个人好完美。
我感觉这个人,每个人生阶段都有得说。青涩年代,有好几场青苹果式的桥段,男孩江湖中打起架来也不是手软脚软,下乡时的随遇而安,拖拉机厂的文学启蒙,第一批文革后的大学生,固然经历了文革、下乡、工厂,可是什么也没耽误;同时,我觉得陈老师其实蛮早慧的,在大多数人糊里糊涂的时候,他早早的就有了方向和建树;而且和师母的相恋相持,也是人间的难得。也就说,成长期、事业、情感都很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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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是我最自然、最甘愿称为恩师的人。有趣的是,我内心关于陈超如此多的感触,居然发生在我们之间如此少的接触中。除了课堂上听课,就是课间几分钟的聊天,偶尔在洗手间或者路上碰到打招呼或简单问候,十多年没见过。一言概之,远远观望,深受影响。那个影响就是,我要作为自己而活,套用陈老师书中的一句话,人不仅可以而且应该有魅力的活着。
这种影响的发生不是利益的力量,不是交往的力量(陈老师几乎没有专门为我做过什么),不是时间的力量,不是习惯的力量,而是心的力量,是爱的力量。他仅仅是这样存在,我从他的言、行、文中感受到爱和尊严的存在,我从他对自己、对别人、对世界的态度中吸收。我甚至不少时候听不懂他说的话(因为专业知识不够),读不懂或读不进他的很多诗和诗评,但没关系,因为他的态度我读得到,而且深以为然。我爱他,有没有具体的表现到无所谓,他有爱,有没有具体爱到我无所谓,他有对人的尊重,我就感受到尊重了,他有对自己的真挚,我就感受到真挚了。

(中)无关陈超
1 也说几个疑问。这不是我对老师的疑问,老师不需要我的疑问,我也不需要疑问老师。这是我借事情对自己或者对人本身的疑问。
2 一个是要求高。陈老师对自己要求很高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这肯定是非常好的品质,做人做事作诗作文,因为有要求,才会有进步和质地;但事情不是只有一面,要求也会产生压力,若达不到自己的要求那是非常沮丧的,即便别人已很讚赏,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相反觉得不足。
一个是怕麻烦别人。这当然也很好,包含着充分的为自己负责,对别人的充分尊重。但这也创造一个隔阂或者说距离,一个人特别怕麻烦别人的话,别人也更怕麻烦他了。看陈老师身边的人,包括我这个学生在内,有多少时候是怕打扰陈老师而未能达成探望、未能表达关心和感激、未能陪伴和支持。我们总得找一个特别充分的理由、时机,才“敢”和老师联系和约见,否则似乎就是“不够尊重”。
当然,我觉得我们要负起的责任,我们是否可以不想那么多,拿起电话对老师说一句,多年不见,但想你了,说说你的情况好吗?我们是否可以想见老师的时候就发出消息:很想见见,有空吗?
我们怕打扰老师,怕给老师添麻烦,但这是我们的怕,老师会这样感觉吗?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就算是老师不方便老师觉得有点麻烦,那我们就理解和尊重嘛,又有什么不好?可是如果老师恰好有空呢,恰好也想见我们呢,不就创造了一个幸福的机会吗?
3从某种角度讲,陈老师几乎体验了世间推崇的一切,体面坦荡不乏内涵的家境、饱满而典型人生阅历、直立业界的成就和影响力、充分而稳定的亲密关系、安稳殷实相对自由的物质生活、闪亮而滋润的性格魅力,高尚严谨的人格和修为,无数人的口碑爱戴和感怀,这当中任何一项都可能是某个人终生渴望的……但这一切不能阻止老师“倒扣的船只在身体的黑暗里开裂”,一切拉不住老师走向窗边的衣袖,那么,作为一个人,一生何求呢?或者说我们怎样可以满足自己呢?
我不觉得身体问题和儿子的问题对人是致命的,孙仲旭是不乏亲子之乐的,而身体呢,首先它完全中性完全呼应我们的心念,再者各种身体状况下都有可能活在平安中。
我是觉得人这一颗心呐,我们的常态是处在某种不满足中,无论哪种不满足吧,总之是不满足,然后我们就去努力满足呀,追求呀、奋斗呀,有的目标呢,一年就满足了,满足后发现也没什么,有的好多年才满足,满足了舒了口气,发现也没什么,有的就一辈子也没满足,然后就有气难申;可是呢,如果我们决定就在当下满足,就满足于当下的一切,我们是可以做到的,而且满足后不是“不思进取”,而是可以更轻松更好的发挥。
4有时候,我想陈老师后来的抑郁乃至困境,一方面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伏案创作,一方面讲课时出现断篇儿,这两者对于一颗对自己特别有要求的心来说,是非常难以忍受的;连续的失眠、耳鸣和虚弱因何而起,但对身体控制力的丧失对一个人的冲击是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的;而儿子的状况始终的延续,费尽父母所有的努力和祈愿,陈老师作为父亲是否因此而陷入一种无力和无望,或许过去因为创作、教学等事业上的安慰,这些还不能侵袭到内心,可是它一直存在着,会不会终于压弯了骆驼的脊背?

在我的印象里,陈老师在诗学、哲学上造诣很高,但没有发现他对灵性的探索,他对生命有很清明的敬畏之心,也不乏闪光的瞥见,似乎还没有灵性层面的信念。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只能用世间的观念来去应对生活的情境,而这是无法走过去的。
世间的世界观,总归是定位在“我作为一个人”上,我是否够好,我是否有价值,我是否尽到责任等,这些都是非常依赖外境的,即便跳脱出对名利的追逐,也很难跳脱出“情”,尤其是“亲情”,很难跳脱出“个人价值”(我存在的理由);而灵性的世界观,你不是这副身体,不是这个个人,你是永恒不灭的心灵,你的价值不需要争取或证明或维系,因你的价值不会改变,而你所经验的不过是你在这一世的体验,你的这个本性(或者说真实身份)是毫不依赖外在的,你也不用担心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你只要在当下去爱就好,同时学习敞开来接受爱。
5
对于一个人的死,什么是爱呢?
我想,可怜不是爱,可怜别人是未觉察的自大;可惜不是爱,好像人家不懂得珍惜一样,好像人家福气不够一样;悲伤不是爱,悲伤是我们的失落,和逝者无关,显然人家的生命已经完成了,是我们想更多地挽留而已,是我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填补那个好人走后的空虚而已,这就像恋爱中的相思,你以为你爱人家吗?不,你需要人家呢。当然,生气、指责也不是爱,那不过是我们强加给人家你的价值观和期待而已,只不过我们还没有为自己负起责任而已。
那什么才是爱呢?
我想,我们要感谢他的活,也爱他的死。此刻,我们所有的感受都是对陈超的回忆引起的,感激、怀念、不舍,都是因为他的活、他的好,你可以遗憾(或贪心)地说,怎么这么早就走,只有五十六年,你也可以庆幸和感激的说,居然这么晚才走,足足五十六年,要知道某种活法的五十六年胜过另一些活法的五百六十年。
我敢肯定陈超早就想走了,那个凌晨绝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凌晨从16楼跃下一定是“预备好”的,人第一次想到自杀的时候会有反问“我怎么想到死”或者“我怎么真的想死”。即便没有预定这样的方式,我想陈超内心也是预备好死亡的(不过我猜多半也是预定了方式的)。换而言之,陈超生命后期甚至很长时期,是努力在活的,如果没有努力,如果不是坚强,如果不是乐观和豁达,如果不是他对家人对世界的爱,他早就走了。
(下)唯爱犹存
1 10月31日我从同学处获悉陈老师的消息,震惊。随后满脑子的老师,从网上、微信上搜索各种相关的消息和说法,读老师的诗、文和访谈,停不下来,忽然性地流泪,感到内心好多东西被触动了甚至是碰翻了。
2 11月1日赶赴石家庄,晚上和同学好友相聚,大家为陈老师连干三杯白酒。席间有很多说不出的东西,我看到老谢一度无声地流泪,晓宇情绪充分地回忆老师当初朗诵李煜的词,赞叹那份让人长见识的温良敦厚,稍后又批判起新师大种种。不知不觉,我开始“将”晓宇,说“你有那么认真吗”,晓宇后来很恼,要和我断交……曲晋和我也大谈不拢,互相诘疑,挺不愉快。我后来想,大概是陈老师的事情太突然和直接了,我们内心某些地方比较弱吧,才不知不觉偏激。
3 11月2日我们去郊区的殡仪馆和陈老师遗体告别,满院子的人,看到唐晓渡等陈老师的各届各类朋友和学生。看到殡仪馆门口上白色的“陈超”字样,心酸。在人群中略显拥挤和紧促的绕行老师的遗体,眼泪翻涌不止,老师,陈老师,再见了,再见了……
4 后来微信上老谢给我发了他新写的诗,他好多年不写了,现在又开始写。我也回了一首《我们都愿被你教导》
十一月如期而过
瞧,不是已到27号
下午?
你我都会死的
不知道多久
其实,不等于
很久
岁月如此之轻
阳光如此之明
我们都愿被你教导
陈超
5 陈超老师的去世,是真正把死亡这件事带进我的体验的。两个人的死,对我最有触动,一个是父亲的死,但我心里似乎不愿意接受,所以并没有真的承认死亡会发生,而陈老师这次,我是真的体验到死亡的存在了,真的感到结束和离开(至少在世间经验上)。
6 我对陈老师去世所流的眼泪,基本都是心疼和感怀,不是悲伤。我觉得自己在陈老师身上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有些遗憾可以不计;我不太感觉失去什么,我很感谢自己和陈老师的相遇,在自己人生塑形的关键时节得遇他,我已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灵性的信念,并不把死亡当作不好的事。这非是站着说话不要疼,若我是师母,我也会感谢我曾经如此漫长的和这个人亲近相伴,而不会怨叹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这么早离开,我会想,他把自己能给我的时间全都给了我,对于他的一生来讲,这是如此的多,如此的久。
7 陈老师的离世包括他选择的方式,我将之看作重要的教导,的确很重要。除了“人真的会死”之外,偶像倒掉了,我不要再愚昧地期待他人,而应负起自己的责任;权威和距离消散了,我们尊重人,但不要再敬一个人了,我们站起来,平等地去关心人、爱人。这不是说陈老师在我心里形象降低了,而是说,把“偶像”“权威”投射给老师,让“距离”横亘在自己和老师之间,其实是自己对老师的不好,每个人唯一的渴望只是爱,若无平等,爱便难畅。在每一个当下,尝试感知自己和对方是一样的,而去关心去爱,乃是我该借此学习的。
不是无视角色、情境、传统,而是在顾及这些的同时,感知到本质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从这个平等和一体的感觉上善意以待。
8
为什么我感怀陈超呢,为什么很多和我一样和陈老师没有私交甚至未曾谋面的人感怀陈超呢?我想,当陈超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当他在台灯下伏案的时候,当他碰触到生命中的诗意的时候,当他思量某件人事或某个课题的时候,他散发出生命所具有的朴实的爱,而这是超越利益、时空和任何具体情境的。与其说,陈超这个人多么“好”,不如说他依心而活的身影中,展现了我们也同样想要活出的生命品质——发自深处、无声无届的爱。
谢谢你,陈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