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轨当是一件可怕的事。家父告诉我,他乘的火车曾遇上有人卧轨,辗而不死,从车轮下爬出来,跑了几步,复又摔倒,原来两只脚都没有了。这真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我倒没有这种见识,所知道的关于卧轨的一点事情都是来自小说,现在能够记起来的更是寥寥。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托尔斯泰著《安娜·卡列尼娜》女主人公的卧轨了。那一节描写得很着力,尤其是写到她要置身轮下时:
“她想倒在开到她身边的第一节车厢的中心。可是她从臂上取下红色手提包时耽搁了一下,来不及了,车厢中心过去了。只好等下一节车厢。”
这细节真是惊心动魄,惟有如托翁般大手笔才写得出。安娜死在小说的第七部末尾,虽说后面还有一个第八部,作为作品另一根主线的列文的故事还有发展,但与安娜之死比起来总觉得意思不大了。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还有另一个人死于轮下,虽然并非卧轨自杀。是在安娜第一次见到伏伦斯基的时候,那时她甫抵莫斯科,刚刚走出车厢,就听说发生了车祸:
“一个看路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由于严寒蒙住耳朵,没有听见火车倒车,竟被轧死了。”
这工人死得似乎有些无端,其实是与安娜之死有所联系。因为就在安娜卧轨自杀的慘剧发生前——
“她突然想起她同伏伦斯基初次相逢那天被火车辗死的人,她明白了她应该怎么办。”
在小说中,伏笔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情节性的,前后有因果关系;另一种是主题性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体现某个意思。《安娜·卡列尼娜》里两次人死轮下并非因果,当属后一种伏笔。那么这里体现的是什么意思呢。看路工的死不是一笔带过,倒像是个重头戏,很是渲染一种恐怖的气氛,更值得注意的是此事在安娜心理上造成的异常强烈的影响:
“安娜坐上马车。奥勃朗斯基惊奇地看到她的嘴唇在哆嗦,她好容易才忍住眼泪。
“‘你怎么啦,安娜?’他们走了有几百码路,他问道。
“‘这可是个凶兆,’她说。”
后来安娜自己果然同样死法。安娜的死在托尔斯泰笔下绝非是“美的升华”,而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毁灭:
“他顿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天他像疯子一样冲进车站看见她所剩下的一切:一张长桌上,在一群陌生人的围观下,那不久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羞耻地横陈着:那盘着浓密发辫、鬓角上覆着几绺鬈发的完整的脑袋向后仰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嘴唇半开半闭,凝聚着一种异样的神情——嘴唇悲怆凄凉,那双没有闭上的凝然不动的眼睛动人心魄,仿佛在说他们吵嘴时她对他说的那句可怕的话:‘你会后悔的!’”
关于安娜的死,书中伏伦斯基的母亲说:
“她的下场正是她那种女人应得的下场。连死的方式都挑得那么卑鄙下流。”
这话当然不能说就代表了作者的看法,但另一个人物的话我看确实是托尔斯泰借他的嘴说出来的:“审判她可不是我们的事,”——那么又是谁的事呢。这该联系着该书引自《圣经》的题词来看:“伸冤在我,我必报复。”在安娜的故事里这正是上帝的声音,所谓是一篇之主旨在焉。安娜的一差不多可以归结在伏伦斯基母亲的一句话里:
“这种不要命的热情算什么呀!”
上帝对安娜的审判就始于她初逢伏伦斯基同时发生车祸那一刻;安娜的悲剧乃至最后她的横死,都是上帝对她的“不要命的热情”的报复。托尔斯泰因此也还是一个道德家。曾见什么书上说托翁本没打算让安娜死的,乃是人物命运的发展不得不如此。但我也想不出他会给她设计出什么比死更好的结局。
然而安娜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就像作为作者化身的列文惟一一次见到安娜(那时距她自杀已很近了)时所留下的印象:
“‘一个多么奇妙、可爱和可怜的女人!’列文同奥勃朗斯基走到严寒的户外,心里想。
“‘嘿,怎么样?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奥勃郎斯基看到列文完全被征服了,对他说。
“‘是的,’列文若有所思地回答,‘正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不但聪明,而且极其真挚。我真替她难过!’”
这样一个女人,她的热情、她的追求都是属于她自己的,这种追求也只能以死了结;现在的结局正好反映了历史的真实,不管作者原本的用意何在。所以这个卧轨真是不朽的一笔,作为道德家的托尔斯泰与作为文学家的托尔斯泰于是得以完美地合为一体。虽说我们一代代人总是为了安娜的命运而感动不已,倒不一定非要听那老头儿的唠叨话。
一九九○年八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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