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自述(五)
(2010-03-03 13:5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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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哲学之外,我感兴趣的还有历史。迄今所读到的历史都是“结果史”,我希望能另有一部与之并行的“人类动机史”,——讲得准确一点,一部同时包括了这两方面的书。我曾说:“我看历史,觉得史家述说起来总是放过虚妄的一面,把握实在的一面,这当然没错,但是现在看来是虚妄的,起初对当事人来说也许反倒是实在,而实在的则要很久以后才能为我们所知道。迄今为止,所有文本的历史其实都是意义的历史,然而意义的历史未必能够还原为事实的历史。因为意义多半是后人赋予的,当事人则别有动机,或者说别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意义。他们并不曾按照后人赋予的那些意义行事。这样就有后人和当事人两个视点;从不同视点出发,可以写出不同的著作,其一涉及评价,其一关乎理解。”我所写的《史实与神话》(二〇〇〇年;二○○五年修订为《神奇的现实》)一书,多少可以视为这部“动机/结果史”的一个片断。我说:“这回我想干的是后面一件事情,因为对当时各类人的想法和心态更为关心。就所涉及的这段历史来说,这种差别特别明显,甚至可以说神话就是史实,史实就是神话。流传下来的一首义和团乩语,上来就说:‘神助拳,义和团……’那么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神助拳’,还有没有‘义和团’。义和团要是事先知道自己法术不灵,他们是否还会那么自信和勇猛;朝廷和民众要是事先知道义和团法术不灵,是否还会把希望——至少是一部分希望——放在他们身上。这都是我想弄明白的。”
这个想法,也体现于后来所著《周作人传》(二〇〇九年),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属于“动机/结果史”。那里我说:“承认周作人的‘思想’与‘行事’之间存在某种因果关系,未必就要肯定其行事,也未必因此就要否定其思想。……历史向来只管结果,不管动机;面对历史,一个人当初想法如何,意义仅限于他自己。不过动机或思想,尽管不能用于对其行为做出评判,却有助于理解。前者面对‘如此’,后者则涉及‘何以如此’。理解既不等同于评判,更不能取代评判。”
实际上,这也就是承认历史的复杂之处。木山英雄著《北京苦住庵记:日中战争时代的周作人》起首说:“我的愿望只是想亲自来确认一下使自己平素爱读的那位作家后半生沾满污名的事件真相。”结末则说:“事件史中或许有教训也说不定,但并不一定需要结论。”对此我说:“这是一种个人的,然而也是学术的姿态。……当然,‘不一定需要结论’未必就要抹杀既有结论,甚至可以理解为‘不一定需要’在既有结论之外另行标举‘结论’。‘事件真相’涉及事实、思想和境遇诸多层面,相比之下,‘结论’简要得多,其间种种归纳、省略乃属必要。但是,不能忽视这一差别。也就是说,‘结论’得自‘事件真相’,却无法由此反向推演‘事件真相’。”(《历史的复杂之处》,二〇〇八年)
但是我们往往把事情简单化,无论关乎一桩历史事件,还是一个人的思想。我觉得:“我们的论家在鲁迅研究,特别是周作人研究中,经常循着一个‘以果证因’的路数,即先把某人最终定性为某种角色,再回过头去找寻有助于这一结论的‘思想脉络’,有用的就用上,没用的就忽略不计。人是从前往后活的,我们却好像是要让他从后往前活。”(《有是事说是事》,一九九九年)这就又归结到前面讲过的不应从“定论”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