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起念编这集子时,我还不无兴致;待到汇总一看,原来稍有分量的,不过两三篇罢了,其他说实话写不写两可。——因想起来,惜乎书名为体例所限,必得是“某某序跋”;不然另起题目,就叫《两可集》好了。盖当初写不写两可,如今出不出亦是两可也。
至于把这些东西归在一起,我也不敢断言就有多大意思。十几年来无非读书作文,未必有所进步;要想由此看出“生命轨迹”之类,恐怕也是徒劳。譬如对散文的意见,现在想的与从前在《樗下随笔》后记中所谈,说来并无区别。虽然后来写的文章,较之从前也许反倒由“淡”趋“浓”,由“疏”转“密”了。这似乎更坐实了“眼高手低”一说。其实径将《樗下随笔》后记移作此集之序,亦无不可。回过头去看为几本随笔集写的序跋,除解题的话外,其余议论均可互相调换。
这么说话未免有点儿泄气;但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道理也可以反过来讲。文章变化不大,自然并非虚言;假若真有进境,乃在写作之前。我想这对读者,对自己,都是负责任之举。前些时读尤瑟纳尔著《哈德良回忆录》,卷末所附创作笔记有云:“有一些书,在年过四十之前,不要贸然去写。四十岁之前,你可能对一个人一个人地、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将千差万别的人分隔开来的广阔的自然疆界之存在认识不足,或者相反,有可能过于看重简单的行政划分、海关或军事哨所。”所论甚得我心。尽管自己写的玩意儿不能与她的巨著相比,“年过四十”的时限因而不妨稍稍前移;然而未曾在特别幼稚时动笔,至今仍引为幸事。
此集所收序跋,限于自家著述,编校的书则不在此列。我写的书,大致可以分为“集”与“书”两类。相对而言,以后一类较为著力,就中《樗下读庄》、《老子演义》二种,尤其如此。此外想写的题目还有几个,譬如关于《论语》、唐诗,都想做些研究工作。来日方长,足堪消磨。——这里提到“研究”,或有自夸之嫌;不外乎读书笔记,只是自成片段而已。以上无论是“集”是“书”,一总皆为读书之作。我是一个普通读者,读什么书纯粹出乎自愿;偶尔发点议论,也是因为确有心得。虽然著之于文,未必有甚价值;然而我自忖也干不出比这更有价值的事儿了。
话说至此,想起陶渊明《五 柳先生传》云:“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无奈自己读书经年,尚且不能达此境界。然则他说“会意”,显然不是不“解”;“会意”与“甚解”界限何在,或许惟有此老才能省得。我辈才疏学浅,还是用功要紧。不然不是自找借口,就是为陶公所骗了。
后记
今年对我好像不是什么好年头,不是这儿不合适,就是那儿不舒服,光景过去五分之一,稍稍像样儿的文章,才只写成一篇。虽然一向乐得给自己放假,可这回好像也闲得太久了。不过听说果树亦有大小年之分,树犹如此,何况人乎,不算荒年,斯为幸事矣。近日出版社寄校样来,并嘱补写跋文,以期“有头有尾”。我踌躇再三而不能动笔。回过头去把稿子重读一遍,觉得不无顾影自怜之嫌。这本是文人的坏毛病,但是比起洋洋自得,总归略强一点儿。话说至此,想起有朋友道,你总喜欢这么讲话,让人觉得“大傲若谦”。对此实在无言以对。或许大话不绝于耳,真话反而说不得了。平生读书不敢懈怠,作文不敢苟且;真有好处,也是止此而已。然而读书作文本该这样,形容起来只是个“零”罢了。夫有所贡献,方为正数;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则是负数。倘若止此便足以傲视他人,这码事儿怕是根本干不得了。不如焚弃笔砚,另觅事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