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矿山，就下四中段了，还真是新开一个面，也就不能和跟着学做支柱的侯先生他们在一块了。

传凯去大办公室，张医生也才回来一天。他告诉传凯，竖井停下的原因都还不知道，但是他听说，是因为会长怕出事引起罢工——临近五一节了——会长已经回来了，他是留过洋的啊。现在这已经过去五一有几天了。老宋只是听着。

五一节是工人的休息日，传凯知道，城里人才过，和阳历年一样，是洋节。乡下和“洋”是无关的。对于什么是罢工，传凯恍惚在封墙的报纸上看到过画，但并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有的扛着旗，有的举着拳头，都喊着什么。那些人和这里的人好像是两种人，他们高大魁梧，穿着很有派头的洋服，特别是眉毛高挑，拳头有棱角，更奇怪的是，前边的“顶天立地”，是后边的几倍高，而且都是侧着身子走路。这里却都是平平常常，平常人也能罢工吗……传凯没有基础，也就没法提出问题，而且也无心去探究。就和老宋一样，听着而已。

传凯希望话题能转到大办公室，可是也得问问张医生，看过云召老和尚没有。张医生说，去了祥云寺，但是老和尚和徒弟没回来，只能留了“渴见书”。这又是一个新词，不过容易明白。

传凯其实一直打量着这个办公室。得空档就问老宋：“宋先生，以前，社长也在这里办公吗？”老宋道：“是，以前是集中办公。”张医生问：“纪先生怎么关心起社长来了？是不是想知道那个，奖励？”

传凯红了脸，有一会才答道：“奖励，不是。那就不能有，也不值得奖。”一缓，才道，“工地看场的那位和我说，以前社长就在这个办公室的门口边上办公。宋先生，社长没有办公室，单独的？”他现在正是坐在门口边上。心里还想着，给供销社进货也好，往粮管所送公粮也好，都看见院子里一排房，赫然有“主任”或“所长”办公室的牌子。他们都不过六七个人，而这里总不会少于千人。不禁问道：“矿山有多少人？都算上。”

“两千出头吧，也没有准数，随时有来有去；还有的临时用工并不向人力部备案。”老宋回答了人数，却还没说到办公室。张医生道：“纪先生行，我也纳闷过。宋先生真得把为什么用大办公室说给我们听听。”

老宋的经历简单，一直在这里干着人事工作。他认为那是正常的：“以前就是这样，大概为了节省。分开不光房子得花钱，地皮花钱，日常费用也得增加。后来要讲究，才分的。其实集中办公倒挺好，不像这样冷清，也能多长见识，互相的。”传凯接道：“看场那位也说大办公室好，那时候有事，到大办公室说一声，全都能办了，想不到的还能给提醒。”

张医生道：“有这么几点好处，倒也不少，不过这些算什么？依我看，集体办公，办公室里只办公平合理，公开公正的事，这才是一大好处。”两个人不由地看着医生。

张医生认为，大办公室不能徇私舞弊，因为大家都眼看着，就只能怎么合理怎么办，歪门邪道在众目睽睽下行不了。他讲了看到和听到的几件不平事，认为那都是不敢在大办公室办的。先在汉城时，院长提拔的是讨好他的人，却不提拔业务尖子；小城市医院，竟给地方官出具伪证；到了工厂医院，有好药偏不给工人用……这些事，都只能在小室里，私下里办，他可也是打着“办公”的幌子，明明是夹带着“办私”，或者直接就是“办私”！

传凯听了张医生带几分愤然的“演讲”，虽然也只是听懂了六七成，却看得出来这位医生是有正义感的。这样看来，医生对前边那几个医院都看不好，是不是因为看不惯“办公室里办私”，就找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却对老宋说是为这里空气好。思想在此，传凯的“社长有没有单独办公室”问题又“滑”过去了——张医生举手表了——得留时间给老宋吃饭。

随张医生来到医务室，他拿出一本书，是经书。翻开，有做了记号的。说让给抄一遍，定要毛笔字。纸笔和墨汁还没准备好，让传凯先拿书回去看看。是祥云寺的和尚看了上次的字，让抄的。

倒了班，又可以中午吃食堂了。果然张医生准备了抄经的东西，那纸上，还画了铅笔格。说过几句，张医生忽然道：“还有个消息，纪先生，万万没想到，大办公室原来是从苏联学来的！”传凯也是想不到，注意听着。

张医生是听人说，苏联的办公室都是大房间，好多办公桌，坐满了办公的，没有空地方。而头头必然是坐在门口！他说着说着声高了：“他为什么把着门？”周围吃饭的都抬起了头，“——怕你跑厕所太勤！要是吃得不好，就不敢来办公了。”有人端着饭凑过来了，医生并没注意，继续，“他们可真用心……”张医生这句没说完就站起来了，“哎—哈，鞠先生。”来人伸手道：“张先生，怎么您在这里？”握手，张医生让鞠先生坐自己的位子，鞠先生不肯，两人都站着。

旁边年轻人急忙吃完，让出位子。医生且先向传凯道：“这位鞠先生，我以前的邻居。”又介绍传凯：“这位纪先生，我在这里的朋友。”接着道：“鞠先生，我是来这里找清闲。您怎么能到这，不会也是找清闲来的？”于是他两人聊着吃完饭，就到店里认房间去了。传凯也就听明白那位是来办事的。他和医生有几年没见了。

回去抄经吧。出门不远有人追上来，是垛子。垛子让传凯回去住。徐智超一时不能来，管宿舍的要调铺位，徐先生顶回去两次，这次不想顶了。“纪先生来吧，徐先生住一号，您住二号也行，三号也行。”传凯道：“竖井还得打，没说散，不好就出来。”站下，说等打完竖井就回来。让垛子住二号，自己住几号都行。又让垛子回仓库吧，再走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