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调查毛撮子（4+）

宿舍里已经静下来。躺在铺上，传凯想，这个“钢材吃紧”，那是打仗，张医生说打仗就是打钢铁，这是头一回听说，不过真有道理。枪炮都是铁的；坦克呢，那更是一个大铁疙瘩，或者就是一座小铁山；再说枪炮打出去的都是“铁子儿”，那可是像扬场扬起的麦粒一样撒出去的；可不是麦粒儿，那重机枪“子儿”孩子手一把攥不过来呢。还听说，大的炮弹，需要一个壮劳力才能搬起来，几口锅的铁也没那么重，还是生铁……可是大前年、那是秋天，停下秋收。并不是打仗，太平啊——和平时期……

也许盖大洋楼得用好多钢，听说有盖七八层楼的。以后不能再盖土楼了，一定是洋楼。洋楼“精神”啊，高，墙就得结实，必须用粗钢丝圈着，不然容易裂开，粗钢丝排成排，还得再用洋灰裹起来。不是说以后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那不就得要有若干若干钢铁才能行。还有唱的那个“钢铁大道铺得宽，生产指标翻几番”，钢铁大道就是说铁路了，不对，铁路不能随便宽——麻长红也是这样唱的啊，他家可离纪侯村几千里，唱的是一个歌——还能双料吗？兴许钢轨改成双料的。生产指标是说工厂里的，翻几番就需要好多机器，机器也是铁的……七八层楼，乡下人也住楼，上下得多累，就得靠电梯。和罐笼一样，起个架子，打个铁橱子，吊上吊下，更得用好多钢铁。七步犁、双铧犁也用铁，倒不算多。可是没有牲口了……困了，睡吧。

醒来却还早，睡得早啊，晚上费脑子了不是。张医生原来那么能说啊，在食堂说话不是那样。是怕我听不懂，才说的通俗，不紧不慢。这回是长篇大论，有文化就显出来了。有老宋在场，就有点张扬了，我也就跟不上了，还到了一点也听不明白的份上。刚来时，丁先生领去人力部，以为老宋是大人物，其实不是呀，规规矩矩干活的，大人物谁会那么规矩？都想自己说了算。张医生不错，不过还是老宋可亲。本是说要“交流”的，却两次都说的是毛撮子……什么时候再去，不是去当什么老师，是欠老宋的——得先等等，能休班需要先去林场一趟。又想起看火药库的老人，他不应该是抓来的“满洲矿工”，他一直是看库的，而满洲矿工都得下井拿毛。

果然来了通知，休班两天，“待命”有半薪，离开没有，且要请假。并没说为什么。真要停吗，竖井不打了？两天干什么呢，不干什么倒好，在宿舍待着就有半薪。那就待着拿半薪吧。

想看的书看完了，其他几本暂时又不想看。以前没有书看，逮住一本恨不能不吃饭不睡觉，看了还想抄；现在一次带来五六本，这又不当回事了。为什么？脑子里有事。就是事装满了，即使时间上有空，脑子里也没有看书的空了。想想，当年那是在家里，那时候有老人，什么事都不用费心。可是这里是人家的地方，什么都得自己考虑，还得不能漏出是漂过来的，更有这里不是说汉语的地方。有了船钱就赶快离开。孩子得上学啊……

写封家信吧，一会就写完了。接着人家就在桌上立了牌局，马上就已经“如火如荼”。到门外看看，踱来踱去的被两位不打牌的看到了，说他俩要去钓鱼，如果来人找干活，希望传凯去告诉他们一声，免得错过。并说就在下边沟底，不算远。传凯怕时间来不及，两人说要是问了，说来不及就不麻烦了。传凯只好答应，赢得一声谢谢，他俩走了。他们安排得不错，钓鱼不耽误拿半薪，来了活儿，就让传凯下去找来干活，自然是全薪。真的来了活儿，那怎么也得给他俩要求要求——等一等就能全薪啊。

干点什么呀，脑子不能闲着，哪年哪月才能挣出船钱来？只有干点活才能不想。哎，不如试试编故事，把《我是个瓮》扩编一下，这是小时候听来的，已经记不全了。自己还补了几句，讲给怀英听过。于是坐铺上，膝盖当桌子，在自己订的本子上，想一句，写一句。不写还感觉自己能，一试，难。小时候听的还能记住的都写不好，要补上没记清楚的就更难，想再编一点那就难上难。这毕竟不是给老邱抄故事，那是照着写字就行了。不过也不光是写字，其实也学了老邱一些词。还得写《我是个瓮》，坚持，先有个大略，哪里想起来写哪里，哪里想不起来的，空一页——苗出得不齐，不就是这个样，实在出不了的地方就“补”，写故事其实和种地真一个理。

牌手们累了，吃饭去了。传凯也终于等到钓鱼的两位回来了，他俩道歉以后说“那个医生问纪先生怎么还不来吃饭”。原来他俩看没人找，鱼也钓得没意思，就先去吃了饭再回。其实传凯拖着没去食堂，是怕真来人找干活，不在这里，就不能去找他两位，岂不是给人家耽误事。现在既然两人已经吃了饭回来，传凯也吃饭去。

张医生已经吃完了，和传凯在食堂门口走对面。传凯又说吴宪江还没回信，张医生却道不用急，没回信是好事，有找到的希望。又说：“明天不能，后天中午纪先生可该到人力部去了。”原来他听说了这两天半薪，不能离开。张医生说过就匆匆回去了，他得上班。传凯也得抓紧，现在已经不早，万一找干活呢。

回到宿舍，牌局正热闹，吆三喝四，看传凯回来后，声音就小了。看旁牌的道纪先生一回来闹洋得就轻了。传凯朝牌手们笑了笑。原来传凯在屋时，牌手们有点克制，不大声吵，已经有点习惯。一则传凯算年纪大的，还有是因为传凯不是看书就是写字。

看到铺上有封信，是别人给捎回来的，传凯谢了人家。就急忙打开这赵奕智的来信。是说让去常兴，说在常兴干什么都比矿山好，矿山不会有轻活。大概是赵老爷子的主意，说了好几条理由，其中竟有开胜矿山是在偏僻山沟里，东海岸落后……传凯知道这里是偏僻山沟，但是“东海岸落后”和这里有什么关系？这是山里，又不是海岸；就是海岸，落后点有什么，繁华又不能顶钱花。不管干什么，需要的是挣钱——攒出钱才好顾船走路。活儿轻重，咳，你有资格选择吗！不过其实人家不会想到我的处境，是好心啊。赵老爷子是高人。说起来，但凡是能缓缓，我真不应该放下常兴那边来下井，即使不去常兴，在隆山干点也行，大裕铁器厂要是想去，估计也不会拒绝。不过下井毕竟能多挣点嘛。这封信先放放吧，暂时不忙回信。

倒是吴宪江该来信了，再看见张医生怎么说话呀。这里不是老家，给表哥写信，五六天才能到，这里可是都离着没有多远，两三天绰绰有余。也许张医生说的有道理……

“纪先生，你的。”果然是吴宪江来信了。原来赵奕智的信皮汉字韩文写得全，这吴宪江的只写了汉字名，那两位却都不认得这几个字就是在一起的“纪传凯先生”。地址不能没有韩文，名字却不并不限制。

《关东路》选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