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旋与上升之间(组章)
塔:单数的光芒
耽美于攀援而上的路。
越朝顶,越趋内里收缩。如此坚石架构的梯子,有雪白反光。辉映横额,那些“威震江河”“光耀紫极”“文运出震”,为光结出的单数的芒,直抵九层。
六棱锥形。泥土中生出。它的宽厚,有着自己的体系,恰切地呼应四周山峦:卧龙,文笔,印台,翠屏,太白,铜鼓,九曲,云凤,芙蓉,以及街市,庙宇,回旋与上升之间,仿若地形之船,补缺的一面桅旗,承风,化雨,郁结气韵。
顺理成章地,我想到一支笔。
笔尖之上,星空爽净;而草木蔓生,罅隙里,有如灵感恣肆。在时间看来,逼仄中突围的事物,大都潜藏翅膀,风雅俊秀,统一于内部的秩序,又隐隐擦过风声。历史,也从不否认,砥砺中制造的影响。它们呼吸,生发,与丹桂柏枝相互浸润。
至于出处,线装书中的五十七位进士,或者时间深处的挥笔运思之人,词语落处,要么比塔而立,要么在船桅中远航人生,每一侧面,都有光的跫音响起。
云凤书院
等待我的,和我要见的,终究隔着一条北门河。
翻篇浪花,化育桥,不过一根线结。
就像那副夫子眼镜,方正,朴质之外,需要反复瓦解叠加的卤,或锈,才能窥见深邃。他安然宫帷,其背面,藏着奥义。史上的六位进士,只带走很小一部分。
而我,辛丑年小寒正午,至多与他平分霜色。
作为一个异乡人,也曾效仿源源不断的后来者,试着以一指节光阴,参悟那些泛黄的手稿,抑或理念:成己成人。直至徒劳,与羞愧。
除却满院桂香,一墙之隔云凤学堂的郎朗书声,汇文轩、瑞云廊、碑亭……任意字句,都可能中途横截。遗下我,远远丢在自己的后面。
赶 考
山路,水路,陆路之后,天涯路
最清晰,也最模棱两可。
身体,包袱,颠簸于马车、驴车、大小船只;即便步行,露水也会丛生希望的注脚。如你所闻,寂寞、惆怅、思念……却没有日晷的台历,也不会天气预报。
山迢水远之下,一张薄纸揉碎的月亮,注定难以托孤。
像早已预设的命运,苍天之下
县试,乡试,会试,每一季应试路上,跋涉着不同的面孔。墨水汤汤,似乎所有脸庞都将褶皱为同一个人:名落孙山,或继续涂抹三级跳,仿佛无休无止的循环小数。
也有按下暂停键的,命运,在一双手下转折。
他分开众人,前面的路再次不确定起来。
想过所有尽头,他不知道,还有一脉曙光,就在头顶悄然扩散。
笔 意
之于灵魂,它是另一张嘴,另一扇窗。
永远保持倾吐欲望,横驰竖纵,大开大合。书写世间的荣耀与梦想,崇高与伟大;也从不避讳暗夜中的软弱与卑劣,苟且与暴力。它触须劲健,延伸民间的每一条江河,所以从不缺少滋润。
之于江湖,它是另一把剑,另一篇檄文。
幽幽泠泠,切开凝固,输入真气,江山的垂死经脉便活络起来。尔后存筋藏锋,退回文字内部,致力于火种打造。务使一点一画,充盈坚韧骨力,这样才能间架瑰丽的江山。
风雨如晦的岁月,一盏灯熄灭,另一盏却在心头不屈不挠地亮着。
从一支笔出发,缄默的嘴如何不再走失心灵,让村庄的老槐树自豪地绽开芬芳。大朵大朵,纷扬如雪。
飘摇的土地上,志士们已纷纷举起如椽大笔。笔锋似剑,刺向天空。
墨 殇
一条史前的河流,汩汩流淌。轻盈而沉重地秀出彩陶纹饰,甲骨文和缣帛书画。
终南山侧,松烟溢彩,涂鸦着文明的天空。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时间之岸,谁的喟叹深重而朴拙。
可是多少墨客骚人浸霪其中,终生不复出焉。龙飞凤舞的天空,墨雨纷呈,一下便是朝秦暮楚历朝历代。
然而只需一个字,你便一叶舟轻,宦海沉沦。翻江倒海处,似风似雨还是晴?
有谁能懂力透纸背的沧桑?
谁人又解惜墨如金的吝啬?
一滴墨纵然可以穿透肺腑,响遏历史,可它怎么能填满凹瘦深陷的目光?
滴水成冰的日子,拥炉而读。干枯的手指该如何去研热,瑟缩而冷凝的墨迹。
纸言片语
告诫自己,沉下去,踱进一张纸的背面,呼吸,抑或溺水。
不再弄出声响,哪怕吐半个泡泡也是一种亵渎。你看,荷叶下的鱼儿婚纱一样静美,任月光如水簌簌而过,熟睡的眉睫。
许多时候,它不仅是一条路,一弯桥,一面镜,甚至无柄的红雨伞,情感的荒冢,祈祷的教堂,更是温度计,火焰,门楣,花园和风铃。
然而我徘徊,像缥缈的幽灵,饥饿而迷茫;
然而我哑默,仿佛失语患者无奈的手势;
环顾一张纸,陷入一川无色无味的沼泽地,离开还是出发,我都将趟不回最初的时光之岸。就像恋爱中的一双手,颤抖着,却终究画不出通向你的那条交叉线。只好陷落为孤独的城堡。
纵使找到那把独孤九剑又怎样呢?
也不必再教我所谓的凌波微步了,我面对的仅仅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切入或打开皱折里的秘密,不只是脚下功夫,还有泪和血,沉默和暧昧,乃至最后一滴光阴。
又一个浪头汹涌而来,匆匆将我彻底淹没,来不及向世人告别,我便悄悄地沉了下去。
缺席之砚
当我勉强挤出牙缝中的几个字眼,才发现一时语塞。转身,挟风裹雨的河流已渐趋干涸。
曾经打包一个家园的秘史,也承载过民族的辉煌与辛酸。如陶,如瓷,甚或更为古远,一滴墨好似一滴黑色的眼泪,润湿泱泱五千年的苍茫。
终南山中那双烟曛火燎的墨手已然遁去;
汨罗河畔的赤足也消隐在无尽的天问中;
浔阳江头,秋枫瑟瑟;零汀洋里,叹息声声;南京街巷,残骨凄凄。华夏的历史总是关乎一条墨色河流,香消玉陨时,是谁连将那不堪重负的古砚也一并捣碎,而瓦全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愤懑?
骸骨犹在,火焰犹在,方方正正的汉字犹在。然而盛墨的砚台何在?坎坷的文明之源不在,我又将从何处蘸墨,舒活曾经贫血的风中之躯。
当嘈嘈切切的眸子在快餐盒中挣扎横扫,请赐我以快意的乞丐之躯,让我退回原始的山洞。毕剥燃烧的荒原灰烬里,我会继续固守那堆残骸,就像守着一个缺席太久太深的梦。幽幽梦境中,一条血肉丰满的文明之河自五脏六腑穿过,塑我成冷冷的礁,凹凸的砚,深陷一如史前的目光。
横亘在起起伏伏的中原大地上,期待一双慧手将我再次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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