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L，在网络里，她有个名字叫独上兰舟。她是我幼小相识一路都在关注也对我一路关注至今的朋友，可惜我们近年很少在网络中有所交流。但是十年前，她对我的意义不是这样，十年前她的走入婚姻，对其时正惨红愁绿的我而言，是人生最有摧毁性的重击。回到十年前那一封信的原貌里，那是哀鸿一束：

       缘起：外形驯如羔羊，内里雍容刚烈，承现代教育，持重一如古礼。是闺中腻友，是读书朋友，今做得他人妻——

 

L:

    人都称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人间最幸福无过于那时那地偕了所爱同归，心中的天地一下子小到只包容那么一个“他”，却又好像大到可以包容了“他”的一切。此时此地的人，情感可以净洁到无父母无兄弟无朋友更无罪过。

    我还是你的朋友吗？那天周君（注，我的表姐，我和L共同的朋友）打电话，我在电话里大叫不要这样的朋友了，若不是在办公室两个人都可以闹翻了天，又叫又跳又诧又笑，对这铁打的事实充满了可知的兴奋与不可知的慨叹。

 

    多年来人际的交接与碰撞，像是精打了人情的算盘，别人若不以为意端端不肯一腔热忱就交付出去的，今天的心情太糟，想起你这么一个朋友，想起要给你这么个朋友写封信，写封信可以减少几分哀愁么？不知道。但觉要缓解那似海深愁就非有个发泄的渠道。忽然想起你在幸福中，在美丽中，在兴奋中，在两人世界中，在无天无地无往无来的神仙眷侣中。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几乎就可以大哭失声，想起那笑闹出来的 “不要这个朋友了”的誓言原是订定的，不是不要，是不可以；是可以业已无趣无味。人世间很多美丽的交接是暂短，是无奈，是不容置喙，无话可讲的。

 

    决心要维持自己的冷定，不写信，不搅扰你，找了别的渠道。打了电话，分了神分了心，学了一半。要坚持下来方才不虚此日，但是，一下子就学不下去了。是这般固执于要写这封斩截的回执吗？对你让我茫然又惘然的婚姻，我有反馈与回执，并且一发不可收吗？

    我怎么可以无趣到要打搅一个新娘的安闲与温静，让她生花的笑颜与开心走向收束与矜持，又如何可以以一个纷争不断的“诤友”之身去给静穆的新娘友最大限度的不安和关怀。重复决定，不可以写，不写给你，纵任有一日你有无量热心看信，而我已然不写。

    你在幸福中，在无“我”中，在所爱的悉心呵护中。我的太淡的友心，如水，滑过你的耳际，滑不进你的心田，我不要这水滑过溜走，我何苦锦上添花呢。

 

     L,一点情分都不肯施的我却害怕你会不快乐，你是我不懈怠的读书友，在这个世界上我几乎也只需要读书的朋友。纯粹的油盐柴米酒肉钱财的朋友太浪费也太奢侈。我不是不交，是无资格，更无心力去交。是以从头到尾，我需要的都是你这样的朋友，而有这么一天，我还是失去了你这么个朋友。

    是在这么这么久以来，我才幡然醒觉既而一醉大白的不成。我已经失去你这个朋友了，这铁打的事实让我这般嗒然气丧。此生此世，我端端无一个读书的知音不成？

 

    L，盼你很幸福，很开心。那场书缘结下来，到以后，我再不要你这个朋友，我们都还是这一世过往中曾经知己知彼的个体。你的矜持，你的锋芒，你让人心折的平淡，每令我心向往之的刻苦……L，我记忆中的“好”不会就此无存的，而我缘何感伤至斯，像要生生告别那一切。

    也许你回天有力，会对我当头棒喝：“丫头，醒一醒。什么都还在，什么都不会过去，不要再酸文醋理贻笑大方了。”

 

    但L，你救不了我，我感受过的哀伤已渗透进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神经都在醒觉中感受。我的世界从此会减少多少新的感觉，我的书友离开，我的书心无存，一场书事当就此落败了。L，你知我这番心事不成？

 

    是呵，功利之心，现实之事，我是定需抛开这无谓无为的读书心事，经营些实务的。故而心绪乱难百感交杂之际，我却必须拾起书本了，奈何奈何。

    而你再不是以前那个可以救我出深愁的朋友了。一场朋友，随风；一场花事，凋残。

 

    L，悲莫悲兮生别离。从此这天下，少了一个读书的女郎，一个勇敢的女郎。

    多了的，任什么好风如水岂非都与我全无干系了，岂我无情，原是人生多情空余恨。

    你原不信，你也好生自信，这场婚姻对你原是还人世以礼。接下来，你还是一个本色的读书人。L,这是你的梦话，还是我的？

 

    L，就此散了，好大一场书事，尽矣。

 

    悲哀已极，我想释放掉这悲哀，去交那新新朋友。这一生一世我都要读书的，也只要那读书的朋友，并至爱。

 

                          林下

草于一九九六年八月十七日七时二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