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泰山山脉与沂蒙山脉冲撞的地方，虽然顶着孔孟之乡的帽子，文化却依然是难以满足莘莘学子的奢侈品。

城前，是邹东文化的凝集之地，温雅睿智的气息氤氲在山野的空气里。白天，会有课堂的钟声响起来，低沉、短促而粗粝的，是联校的校钟，那是从五金农具厂寻来，满满红锈的轮毂一样的圆形铁件，配套着一把铁锤，挂在教务办公室门前的一截碗口粗的树桩上。还有另一种钟声，悠扬、清越，也传播得更远，这是邹县二中的铜钟，挂在二十多米高的白杨树顶，有一根长长的钟绳垂下来，，“当当、当当……”，双声连击的是上课铃，单声的、慢悠悠的节奏，透发着懒洋洋的刚刚睡醒的慵懒，这是下课铃。我知道的最早掌控这根钟绳的 ，是教务处范老师，她的左手腕上带着那块二中最准的手表。

二中背靠着兰陵古城的遗址，是当年城前最大的院落，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譬如大门，前边联校的大门，门墙上写着美术体的红色的八个大字：团结紧张 严肃活泼，一看就是培养社会主义花朵的地方。二中的门墙，八字形内斜，白石灰刷底，也是八个大字：提高警惕 保卫祖国，是空心的毛体，没有学校名牌，感觉这应该更像是座军营。这字我不能确定是哪位老师的手笔，如果是仿宋体或者黑体字，一定是教数学的陈大正老师，无论多巨大的标语，他都能用刷子笔写出来，一般说水平厉害的人有两把刷子，陈老师在写字这块可是有好几把刷子——至少一套，哈哈。当然，这位来自浙江绍兴（鲁迅的老乡）的高大的更像北方人的南方人，还是学校宣传队首席的二胡伴奏呢。

走进大门并没有传达室，这条东西向的迎宾路上，两排四季常青的柏树，两米左右，手腕粗细，看似娇小，却与那些二三十米的白杨一样的树龄 ，感觉很像曲阜尼山的笔杆松，笔头一样纺锤形的树冠，浓绿的一团，冬季的晚上，如果在树干上大力地拍一掌，就会有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出来，它是许多麻雀冬季御寒安居的家。

这条路的中间有两间传达室，西边的玻璃窗上会放着几封寄给学生的来信。而正对着大门的，并不是现在的泰山巨石或者充满象征意义的雕塑，是一座好几米高的伟人站立的白色石膏像，举着右手，仿佛在和蔼可亲地给你打招呼，塑像背墙上方有遮阳的顶棚，小时候在校园玩耍，碰上下雨，我就躲在塑像与背墙之间躲雨，在电闪雷鸣中，这座伟岸的安详的身影，充满着藐视一切敌人的巨大力量，让我消除了那些来自自然的恐惧。基座比我高，我特别想看看他的鞋子，他的中山装上身平整，裤子上有几条棱线，感觉有风正迎面吹来，我心中的感觉，当然是无比神圣的敬仰。

路，左转了一段小小的圆弧，进入东边这条南北路，直通北操场。

这是学校最宽敞的大路，两边巨大的白杨，差不多有三十米高，枝繁叶茂的夏天，只有正午，在路上才能看到一线青天，西侧是办公室会议室实验室伙房等，东侧是教室，那时候比较高大的房子山墙上都刷着振奋人心的标语，而这些教室的两面山墙上，一面是中国地图，一面是世界地图，我记事的时候，地图的颜料已经开始起皮，脱落的空白的地方，让我猜测和遐想，这是地理老师朱铎的作品，当年他很喜欢我，我现在对他唯一的记忆，是他领着我钻进操场北边的防空洞，里面阴森森黑暗的逼仄和压抑，让我最早地领会到人生之路高光之外的另一种现象。他是江苏人，好像是徐州，建国初徐州还隶属于山东，鲁南地区徐州人很多。

走过最后一幅地图，这幅地图是画在第一排教师宿舍的西山墙上，迎面，就看到路中间这棵让人惊叹的合欢树。二中校园里有杨、柳、槐、榆、松、柏、木槿、核桃等树种，所有的树中这棵合欢是树冠最大的，简直就是树中皇后一样的存在，它巨大的树冠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大约15米高，东侧因为山墙的阻挡，让它高高地在屋脊上昂起头，西面是伙房前的空地，让它宽阔的翅膀可以自由地倾泻而下，我都能轻易抓到它的枝条。

一定先有的合欢树，才有的这条大路，或者，这里以前只是一条窄窄的小路。

夏天合欢树的羽状复叶，典雅精致，像古代雕塑的花边，一片一片平铺在树冠的枝条上，数不清的桃红色细绒的花朵，从叶片的缝隙里钻出来，在风里摆动，像千万只女生踢的花毽，有着青春的律动和生命的芬芳。

在树下看，头顶上就是一把巨大的绿伞，向上向外由粗到细的树干和枝条，是巧夺天工的伞骨，伞面是紧密排列的叶片，叶片虽然很薄，还是吸收了阳光灼热的温度，而滤过的阳光带着淡淡的绿色，柔和，青淡，像一则童话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风景。

住校的女生一定不会忘了这棵合欢，因为它在教室和女生宿舍的必经之路，每天好几次走过它的绿荫，有时也会在树下短暂的躲避风雨，

当合欢花盛开的季节，也就是毕业班将要离开校园奔赴外面广阔天地的时候，毕业班在操场照完合影，一些要好的女生会在这棵花枝招展的大树下留影纪念，拉着手，靠着肩，惜惜相别，这一刻，青春的友谊是那么灿烂，又是那么让人默默地感伤。我想，在许多已经当奶奶的女生们的老相册里，还会看到美丽的合欢树下她们青春无敌的模样吧！

暑假，学生离校，热闹的校园静寂下来，高高在上的铜钟也进入了默默无闻的夏眠时光，蝉声此起彼伏，好像在向消逝的读书声示威。合欢树下，偶尔有进入的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也发生一些有趣的故事。一次，有位卖豆腐的进来，教数学的朱东明老师拿着一瓢黄豆换豆子，称完豆腐朱老师与贩子吵闹起来，惊动了许多老师出来劝架，原来，按市场一斤黄豆要换一斤几两的豆腐，贩子称了黄豆，报了斤两，又称了豆腐。朱老师问是多少豆腐，贩子说秤杆高高的，没有少给。朱老师说你要告诉我是多少斤豆腐，贩子认为朱老师在怀疑他缺斤短两的欺诈，甚至推搡了朱老师。

朱老师险些被推倒，大怒，说并没有怀疑他的诚信，只是需要一个完整的答案。是的，对于数学老师来说，数字的魅力是不容迁就的。贩子平常只是凭着大致感觉交易，根本算不出来准确答案。这一片地方，朱老师的数学几乎就像神一般地存在！

夏夜，暮色四合，合欢的对生复叶闭合起来，竖在空中，几乎隐藏了影子，在树下可以完美无碍地看到群星璀璨的夜空，天河如烟似雾，星辰气冲牛斗。旁边的阅览室，暑假会被探矿的地质勘探队借用，他们四海为家，走遍山野，队员里也常有音乐方面的好手，有时，清越欢快的竹笛声丝丝缕缕飘过来；有时，是二胡的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给夜色平添了许多悲欣交集的深度。

这边厢，教音乐的济南的刘老师，爱人会在暑假探亲，他会把学校唯一的一架手风琴拉起来，那不是我在广播里能听到的曲子，节奏特别快，感觉他的手指是在琴键上没命地奔跑，或许是波尔卡一类的乐曲。

参回斗转，几位老师在树下摆着龙门阵，此时，没有了在课堂上的威严和神圣，不再是铿锵有力的讲课，他们带着遥远家乡的浓郁乡音，声音松弛、缓慢，也有轻轻的叹息，生活的无奈与茫然，再现了课堂外的教师真实的心境，与没有文化的乡下人别无二致。

八十年代的合欢树下，已经换上了教政治的汪老师的躺椅，还有摆着一把茶壶几个茶杯的小方桌，毕业的学生会在假期来看望老师，有的穿着军装，有的进了工厂或大学校园，他们怀着一颗颗真诚感恩之心来看望老师，这是学生们人生中最为至要的暖心之旅。

当合欢花开始无声无息地飘落，就是新的学期来了，校园又增加了一批崭新的青葱的面孔，新的友谊开始萌芽成长。红花绿叶，悄悄地被秋风秋雨带走，大约在冬季，树冠枝头只留下来黑色的豆荚，即是美丽时光里精粹的凝聚。

梦里，我一次次回到母校，回到合欢树下，我依然像朝阳一样年轻。

二中的合欢树，是我人生中看到的最美的一棵树，也是最有故事的一棵树。岁月悠悠，教我和伴我的老师同学们还好吗，美丽的合欢树还好吗？应该，它更加舒展的树冠上，此时千万蔟绿色的蓓蕾正含苞待放呢！                                                                  202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