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合橱、菜橱、床之类的大家具已经搬走，另一些小件，他一三轮车也差不多了，还有一些东西，只能做废品处理，这次的搬家行动已近尾声。

    墙壁上的大红喜字也要揭下来，这红双喜还是宣教科的小胡给剪的，墙壁和地面，都要给人家房东打扫干净。

    这次搬家，他是压根不同意的，只是女人看好了一处房子，非要搬走，他认为是自找麻烦，可能用不了多久，单位就要分房子，还是要搬。只要租房，就不是家的最后一站。

    这些地方，当初都是菜地，好像半年功夫，旁边的旧村子没了，在这些菜地上起了一排排的二层小楼，隔成一家一户的小院落。没有了地，农民也转成了工厂的占地工，这家房东小两口都是。小院不大，都用水泥固化了，有厨房，是房东家用的，水龙头和水泥池子，小小的厕所，西墙一棵碗口粗的青桐，大叶子层层叠叠堆起了一片绿云，还有一棵胳膊粗的石榴树。

    房租每月四十五元，不贵，房东住二层，他们在一楼，做饭在厦檐下面。

    这里就成了他结婚的新房，贴了红喜字，房顶拉上彩色亮光纸的拉花，同学们还送了一个缀着提溜马挂的玻璃珠子的大吊灯，好几个大小灯泡亮着，此一件，就有些金碧辉煌的意思。太耗电，没有多久，就只留下一个亮的灯泡了。

    厦檐下面有个蜂窝煤炉子，靠墙堆着蜂窝煤，冬天，也堆着大白菜。房东家有液化气罐，舍不得全使，也用蜂窝煤炉。

    蜂窝煤炉子很难伺候，中午与傍晚还好，晚上，难度就大了，压狠了，就压死火了，压轻了，煤烧乏了。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炉子，看上面的第一块煤红了三分之一，一拔炉门，耧净死灰，三两分钟，火苗儿就从十二个眼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冒上来，这样，一天心情都很畅。

    如果气息奄奄，脸尽贴到炉膛上也看不清的微红，却是有热气冒上来，炉门不可太大，只许三分之一，慢慢等，火可能会反醒过来，也可能不行，等待也是很难熬的。如果不等，点炉子也麻烦，他也劈了指头粗的木头，点着，上面压上一块煤，最好再放上一节烟筒拔拔烟。很多时候，木头烧完了，煤球还没着。

    男房东不大说话，女房东开朗，炉子灭了，就热情地夹块煤在液化气炉子上烧，真过意不去。

    停电，时时备有蜡烛，停水，也不提前通知，有时候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开水，互相借着喝。

    有一个不好意思地事情，就是如厕，他为安全，要知道女房东不在厕所，即使确定，也要在门口咳嗽几声，稍候，才进去。如厕也要迅速，人家如果在外面咳嗽，也是不好。

    他和女人的蜜月，也很能折腾，但要尽量压抑着，毕竟，小院里还有些陌生的气息。但是，楼板上面却是安静的，而且，一直很安静。

    两家处得挺好，可是他的女人不知扭了哪根筋，忽然要搬家，让她给房东说个理由，她也不说，这很不情理。

    二楼的廊子，就是一楼的出厦，阳光只晒到廊子上，为防苍蝇蚊子，有对开的纱门，绿窗纱，白天如果不开灯，屋里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屋里。

    他看见，女房东背对着纱门站着，他推开纱门，叫嫂子，房东进了屋，纱门有拉簧拉着，很快捷地“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她看着地面和墙壁，看着零碎的东西，不言语。

    他知道，她不是在验收房子，他在墙上楔个钉子，也是告诉房东的。

    退租理由，大约，一是分了公房，二是房子条件不好，三是租金贵。他是不会说谎的，如果什么理由没有，那就是房东不好，人难处！

    他脸上发烧，已经抬头看了她好几遍了，始终张不开嘴说话，只是张着嘴喘气。

    她等待着，也是。

    他摇头，颇自嘲的意味，好像要甩去脑子里多余的水分。他突然发现，她的样子像曾经流行的女明星的黑白大头照，乌黑的头发，一根根秀气的眉毛和睫毛，微微歙动的鼻翼，干燥的嘴唇。眼睛上一层潮湿的水膜，好像特别委屈的样子。

    委屈，才是女人最特别的地方，不是美丽，只是动人。

    一个男人大声吼着，“哐”地把红漆的大铁门撞开闯进来，嘟囔了几句，像是不大规范的道歉，又“哐”地把铁门关上走了。

    是一个走错门的莽撞的男人。

    要不，他就要走错门了！

    凝滞的空气顿时开解，他和她几乎同时舒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又如释负重地，好像是对那个急火的男人，也不全是。

    一切终于过去了，人生最重要的就是理解。

    五月的阳光，活活泼泼地占满了院子，那颗石榴，去年开了许多花，却没有留下果实，冬天男房东剪了枝，现在花又开得很稠，像一朵朵红色的火焰在燃烧着。

    白居易不是说“人间四月芳菲尽”麽，这是多么漂亮的五月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