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浩浩荡荡行驶在连霍高速上，这是为期7天前去甘南的自驾游。竹青的丈夫在前面专心开车，刚刚中考后的儿子在听音乐，她佯装在闭目养神。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沉静已久的内心，仿佛深泉里忽然落进了一块巨石，扑通作响。11号车主有点像他，林郁。

 

              林郁，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同学三年，恋爱两年，大三的暑假开始，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以为自己早已把他忘记。

              竹青看见11号的时候，那男人正在弯腰贴车标。远远的一瞥，与林郁一样的个头，连胖瘦也差不多，难道真的是他吗？应该不会，男人不喜欢管住嘴，人到中年，很少有不发福的。丈夫以前玉树临风的，现在也胖了不少呢。

             竹青很想走过去仔细看一眼，然而，车队开始出发了。

 

大四开学，林郁没有报到，据说，他出事了。具体出了什么事儿，除了校领导与班主任，没人知道。

               他那样稳重的一个人，能出什么事呢？一度，竹青以为他得病了。她知道他家是洛阳的，想去那里看望他。她去找班主任老师要他的家庭住址，老师拒绝了她。

你是一个好姑娘，忘记他吧，老师这样告诉她。却不告诉他具体地址。茫茫人海，她一直不知道该从那里寻找到他。

 

 将近一百人的旅行团，到了景点各玩各的，离开景点各上各车，丈夫与儿子又都在身边，找到接近11号车主的机会并不容易。

三天过去，车行驶在桑科草原的时候，她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

           夏季的桑科草原，野花遍野，小河潺潺，河边鹰鸟低旋，风光秀美。车行半途，整个车队的人都下来撒欢了。竹青顾不得欣赏风景，却又装作欣赏风景，迂回接近那男子。

               一只老鹰俯冲袭击了一只青羊，另外几只老鹰去抢而分食的情景吸引了众人。趁众人目光被吸引走，竹青走近打量那男子。

              像，又不像！林郁的鼻子是笔挺的，他的鼻孔有些大，鼻梁稍微有些塌。林郁的嘴角微微上扬，总是在笑的样子，他的嘴角是下垂的，看起来有些凶。

             眼睛，如果能够看见他的眼睛，她就能准确辨认出他来了，可惜他戴着一副墨镜。

 

              而与此同时，林郁却发现了竹青。那么多年没见，他确认，那的确是竹青！她嘴角那颗他曾经喜欢的痣，她走路的内八字。

           他以为岁月早就把往事冲散了，却不曾想，看似过去，却从未走远。那么多年过去，经历了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脆弱，脆弱到嘴角控制不住的下垂，眼底不自觉的湿润。幸亏甘南的阳光刺目，自己戴着墨镜。

               他的目光追寻她的脚步。与她在一起的是一个浑圆的中年男人与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应该是她的家庭。她看起来还不错。

许多年的惦念，在这一刻心揪得厉害，也在这一刻释然。他打定注意，装作没有认出她。过去的就过去吧，他已有妻，她已有夫，命运拨弄的琴弦，早已注定自己与她无关。他不能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郎木寺海拔3650米，不少人出现了高反。竹青害怕自己出现高反，没想到，家里第一个出现症状的却是丈夫。他头疼，一晚上没休息好。到了后半夜，竹青也稍有点头晕，但，比丈夫轻多了。为了不让丈夫操心，她硬挺着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队伍向扎尕那行进，车是竹青开的。大部队停下休息的时候，竹青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忘在宾馆的枕头下了。

丈夫本来正不舒服，一听更燥了，“你真会趁我不舒服的时候添乱，要脑子干啥呢！”

“要脑子高反呢！”她本来想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谁知，却让丈夫犯了犟。

“我快难受死了，你还说风凉话。我本来想去海边玩一玩，你非要来甘南。走，回去，不玩了！”说着，他就要去开车向回走。众人来劝。

 

 看见竹青两口儿生气，林郁忍不住了。谈恋爱的时候，他曾对她发过誓，要保护她一辈子。

然而，造化弄人，他没想到，大三毕业后，他就与她无缘了。

大三暑假前，与竹青分手的依依不舍，放假后的日思夜想，都仿佛昨天。

         也还清楚的记得，假期过半，8月初的某天，他终于忍受不了相思之苦，想去另一个城市去找竹青。为了应付父母，他说要去乡下看望爷爷奶奶。

         他当时想好了，一共一个星期，前三天看望爷爷奶奶，后几天去找竹青。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他的本家姑姑被丈夫打了，哭着回了娘家。那天，他正在胡同口与奶奶一起择菜，被人不由分说拉上了一辆三马车。

本家叔叔集结了一群人，上了三辆三马车，发誓要把男方的家砸了，为姑姑去出气。

风声比人走得快，男方早有准备，一进村口，他们就被堵上了。猝不及防，双方发生了激烈冲突，进行了一场恶战。男方那边出了人命，本家叔叔带着他们慌忙逃回了本村。

 

警察来了村子，寻找凶手。他是城里人，衣着本来就突出，人又长得英俊，男方村子里的人立刻指认了他。天地良心，他当时只是站在外围呐喊了几声，而且是让大家住手，却成了主凶之一。

然而，谁管他呢，村子里的人发誓以命抵命，大家选定了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被判处了十多年的牢狱生活。

往事不堪回事，这一生，他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竹青了。

 

看不见的时候，保护不了她，这一刻，眼看着，他是说什么也忍不下的。可是能怎么办呢？她是别人的老婆，丈夫与自己的妻子生气，谁能怎么着。

“咦，我的刮胡刀也忘宾馆了！”他忽然说。说着，他过来拍拍竹青的丈夫，劝解他，“没事，我回去拿刮胡刀的时候帮你们带来手机！吃点红景天，再好好睡一觉，估计明天就好了。高反，也算是人生的一次经历。既然出来玩就高高兴兴的！”

 

竹青再次见到林郁是在扎尕那的仙女湖。竹青正忙给儿子拍照，他过来送手机了。出于礼貌，竹青向前迎了几步，却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向草坡下滑去。

林郁一个箭步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林郁在坡上，竹青在坡下，她顺着他拉着自己的胳膊向上看，赫然在他宽大的袖管里看见了一道疤！

这疤的形状她熟悉。

 

那是大一的深秋，他们学校组织了一次采风。竹青那时候长得胖，爬山很吃力，一脚踩空落在了道边沟壑的乱石堆里。旁边都是女同学，她正在发愁怎么爬上去的时候，林郁出现了，向她递了一根大树枝。她借力爬了上去，快爬到顶的时候，稍一用力，自己爬上来了，却把拉着树枝的林郁拽进了沟里。

木棍在林郁胳膊上划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竹青就是从那时候下决心减肥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了与林郁的恋爱。

谈恋爱的时候，她常常趴在林郁怀里，拉着他的胳膊，一遍遍摸索那道疤。

 

泪水模糊了竹青的双眼。她抬头看他。他的脸扭向一边。那边有他妻子的身影。

她不会想到，其实，这样近距离与他对视，他的眼底也早已湿润。他害怕他的慌乱，他的伪装，被她一眼看穿。

“没事吧？妈妈。”儿子也跑过来了，担心的问。

“没事。”仿佛从洪荒之中回来，她慌乱地回答儿子。泪水在眼里打转，幸亏甘南的阳光毒辣，自己戴着墨镜。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想让儿子对林郁说一声谢谢。然而，林郁的身影已远，并排走着的是他看起来很年轻的妻子。

 

几天下来，竹青几次找机会想再次接近林郁，与他聊聊过去。然而，丈夫、儿子、林郁的妻子，仿佛层层的大山，阻隔着她的路。

竹青后悔自己爱美，一直在减肥，还做过丰唇，使得林郁认不出自己。

 

第六天，经过花湖，到了黄河九曲第一湾的时候，许多人的高反已经恢复了。爬观景台的时候，有几个男人进行了一场比赛。

竹青与儿子以及另外一拨女人是坐电梯上的，他们在台顶上观看了比赛进程。竹青的丈夫经常向儿子吹嘘自己很厉害，却仅仅爬在了那些男人的中间。林郁拿了第一。

等到丈夫终于爬上来了，儿子取笑爸爸。”嘻，爸爸，你可不行呀，比那位叔叔差远了。”儿子指着林郁。

“嗯，是差远了，你没看，你妈妈这几天的魂儿都快被他勾走了。”竹青没想到丈夫观察力这么强，自己偷偷的行为竟都被他看到了。

丈夫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她的脸却忽然发烫了，正不知道如何应付，只见林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们一家三口身后。“兄弟，不带这样的吧，比赛不过我，就在背后说我坏话。”说着，他拿了一只烟，递给了竹青丈夫。

“他？放心吧，除了我这个傻子，没几个女人会看上。他是从牢里出来的人。”他的妻子没心没肺的样子，一会就把他的过去全盘讲了讲。

“那又怎样，我还是喜欢叔叔！过去要是像现在有录像就好了，叔叔就不会被冤枉了。”儿子说。

“这孩子真好！”林郁摸了摸竹青儿子的头。

“对了，忘记告诉你们了。我们出来旅游一趟，回去就准备要宝宝呢”林郁妻子继续说。

 

“ 哦，祝贺呀”竹青趴在栏杆上，目光望着远处的九曲黄河，脸上是为林郁妻子挤出的笑，心里是对林郁的过去流下的泪。应该还有自己。

 

时间很快，第7天散团的时候到了。竹青也终是没有和林郁搭上话。

她已经平息心情，把事情前后想透了。即使与林郁搭上了话，两人不过是揭开过去的伤疤，抱头痛哭一顿。丈夫一向还算凑合，自己能怎么样呢？儿子那么大了，林郁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妻，自己能怎么样呢？光阴让一切都变了样，终是回不去了。

儿子喜欢林郁，还专门拉着竹青去11号车前告别。林郁家是洛阳的，竹青家是南阳的，相隔二百多公里，他们微笑着挥手再见。再见，也许永远不见。

没有人会知道，成年人的世界，笑着说再见的两个人，心里会藏着一段说不出也不愿说的悲伤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