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书边杂写 |
一
1995年,王兆鹏先生在《昌盛与萧条:本世纪词学研究格局中的清词研究》一文中勾画了清词相对于宋词研究的失衡格局后尝慨乎言之:“研究格局与成果数量的失衡,反映出词学研究者价值取向和选题角度的偏颇与失重……与此相关的,则是词学界存在着求易避难、趋热避冷的倾向……这既是一种浮躁心理的表现,也是对学术研究的独立价值缺乏自我认同。一项研究成果价值的大小,不在于其研究对象的‘冷热’,而在于成果自身质量的高低和有效信息量的大小。”多年以来,我对身为唐宋词专家的兆鹏先生能客观、犀利地发表这番傥论一直抱有深深的敬意,并在自己研究方向的选择上时时记取着他的告诫。近日,读到徐州师范大学张仲谋教授手赠大作《明词史》,又不禁想起了这段话。
回溯过去百年的词学研究格局,如果说清词研究虽取得了相当丰富的成果,但在总体上尚遭学界冷落的话,明词研究则远非“冷落”一语可以尽之。除了赵尊岳辑刻的《明词汇刊》,除了几部词史、词学批评史专著及若干鉴赏辞典不得不然地略谈几句之外,明词的宏观清理整合呈现的乃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化”状况。这里确有文献乏匮之故,然究本探原,故老相传已数百年的“有明一代无词”是决定性的理障。在此基础上勾勒朱明一朝词坛线条且可备一代之史,难度可以想见,也诚然需要卓绝的“史家”手眼的。在学界“趋热避冷”状态尚无根本改变的情况下,著者这一筚路蓝缕的选择本身便已足称“亮点”。
然而,这也还是就学术而言学术,再深按一层,将视角移至治学者的心灵层面,则严迪昌先生在本书序中的一番感慨堪称冷峻而苍凉:“文学史事之研究,贵以有所发明,而按之学术生涯,原乃持志寂寂冷窗前事。世多谓文学史实心灵史之一种,唯心灵也者自必涵及心志、心智、心性、心气以至于心术种种。才士代出,一代有一代之心魂……是故梳理之、辨析之、整合之,势尤耗心力……此中辛劳窃以为远非清玩赏悦锈绿之古董美所能比并,然其苦中之甘饴或亦唯学人能得独味。”严格来讲,学人对于自己研治主题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对自己心灵状态的感应和认同。是哪些东西在触动你,令你焚膏继晷,皓首穷经?这绝对不止是理智在起作用的过程。那么,某种意义上说,不惮于这种“冷题”的操作不正是一种植根于心灵深处的“热情”之表现?唯因此种“热情”,故能以大决心、下大气力,于“寂寂冷窗”下爬搜剔抉,闯入一片“无人区”并踏出自己的足迹来。古今中外,任何一门学术建设不都经历过这样一条运行轨道?这些虽是“老生常谈”,却已到了治学者应予重新思考和落实的时候了。
二
《明词史》之出,与前出的杨海明先生《唐宋词史》、严迪昌先生《清词史》等共同构筑成了“千年词”的流变框架,补填了词史研究留存的巨大空白。与唐宋词不同而与清词略似的是,论朱明一代之词首先须清理文献,而在《全明词》迄今未付梓、明词总集别集皆不完备的形势下,文献的爬搜势必倍耗心神,然而这份苦功终究是值得做的。本书即基于详实的资料和深入的体审,对诸多重要词人之生平行迹补苴罅漏,颇见功力。略举其大者,如吴宽、聂大年、陈霆、潘炳孚、易震吉之行年事迹考实;刘基《临江仙》(街鼓无声更漏咽)写作年代的辨析;杨基《摸鱼儿.感秋》系为高启被杀而作;陈铎词题名考;汤显祖词皆出于剧本等,凡此皆言之凿凿,堪称不刊之论。尤见精采的是自瞿佑《沁园春.观三国志有感》中发见关于《三国演义》成书年代与作者身份的线索;林鸿与张红桥故事真相的发掘;晚明声价藉甚的“二陆”真实身分之考辨。凡此又不徒有稗于词史之研讨也已,而是对文学史的其它部门、甚至史学研究有所贡献了。还须一提的是作者作为“副产品”附于书后的对《类编笺释国朝诗余》、《兰皋明词汇选》、《明词综》、《明词汇刊》四种明词总集之述要。此类文献之于明词研究或属常识级别,读者却自可从作者简切的介绍与评价中窥见当行本色。
文献之考察系文学史研究之基石,然徒具文献之堆垛势必难以厘清其衍变起伏的眉目。故所谓具“补填空白”意义,第一决定因素莫过于锐敏的“史识”。本书所贡献的主要观点无疑是最见华彩之部分,兹亦择其大者缕述如下:
(一)明词中衰的文化成因。明词中衰,自明代已开始讨论,然或身在局中,或以讹传讹,或以果为因,或似是而非,皆未能对此问题给予令人信服的解释。本书以文化学和历史学的视角观照这一现象,从文体自身的发展规律、明代俗文化崛起加速雅文化的衰颓与变异、词体地位的下降、词乐的失传等四个方面立论,可说较全面而清晰地寻绎到了明词衰颓的深层脉理,不徒新颖,亦且精当。还值得称道的是,本书既未因研究对象的确立而无原则地拔高其价值,也未因承认其中衰的现象而否定其研究价值,此种平实而严谨的心态是很能体现出学养,尤其是“史识”的。
(二)建构明词史的框架。作为开辟性的词史之撰述,建构一个认知框架是不可回避的问题,对此框架的勾勒也将先天式地影响着全书描述水平的高下。本书根据明代社会特点、文化背景之转换、词体自身发展、词坛名家的相对集中等特点将近三百年的明代词流程划分为四个阶段:明词的启幕期:明初词坛——明词的衰蔽期:永乐、成化词坛——明词的中兴期:弘治、嘉靖词坛——明词的衰变期:后期词坛。这一划分法得力于对紊乱繁杂文献的深入体味和辨析,从而显得简洁、明晰,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次均满足了建构词史框架之要求,也契合了明词发展之实际流程。书中具体论述井然有序,娓娓道来,使人读之如饮醇醪,这种效果与作者高屋建瓴的框架把握是分割不开的。
(三)关于明词曲化的认识。明词曲化同样是进入明词史撰述一道不可绕过的门槛,对此一问题,过去的“主流”认识一般都是简单地当作明词衰蔽的表征加以指斥,其实究竟“明词如何曲化”还往往语焉不详。作者首先列引大量文献,指出:“明词的曲化,在理论与创作两个层面都表现得非常突出”(第14页)。在理论上,词曲概念不清;在创作实践中则词曲相乱,混淆本色。然而,如何评价?作者一方面指出,就文体演进规律而言,“以曲为词”造成词的“体制不纯”并未妨害词体本身之进步,甚至不妨以“出格”为别致,为革故鼎新之道。同时,惩于明人在实践中的诸多失误,作者又谨慎地申明:这里有一个“度”的问题,以曲为词“不可无视规范,厮踢蛮做”,“相对于这个虚拟而实存的度来说,过则为缺点,不过则为特色”(第17页)。如此认识既见出精警,亦见出周延。
(四)对明代词学理论与女性词人群体的关注。对明代词学,前贤颇多关注,故作者本于“详他人所略,略他人所详”之思路,多拣择一己独得之见而言之,如沈谦《词韵略》之争、万惟檀《诗余图谱》等。作者特别指出,“在研究明词史的过程中,已辑出明人所作词集序跋一百六十余篇,散见于明人文集、诗话中的词话六百余条”、“如果把这些散见的论词文字汇成一编,当成数十万字的巨帙。目前一般人所看到、提到的明代论词文字,不过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已”(第343页)。这无疑是词学理论文献搜集的大事。承张仲谋教授告知,他已申请国家古委会古籍整理项目“明词资料汇编”获准,我们对明代词学资料的全面问世不胜期待。
对明代女性词人,学界也已予以较多关注,山东师大邓红梅教授《女性词史》中即有很精采的描述。与本书的整体框架相适应,作者乃别辟蹊径,将其放在明代文化的演进背景下、也放在明词整体衰蔽的大背景下加以分析,特别关注其地域特征、家族特征及词人个体生态与创作之关系,所论凿然有见,自可成一家之言,因而亦是本书中特别的“亮点”。如对沈宜修、叶小鸾等的论述即中肯简洁,颇堪信服。
此外,本书简约清妙的语体风格也值得一提。书评而谈语体风格似不合体例,然而习见那种温吞水似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白话语体,或玄远朦胧、不知所云的“拟西方”语体之后,再读到张仲谋教授此类文字,常有故交久别,长叙契阔之感:
潘炳孚厄于科场,英年早逝,颇似李长吉。其致力于诗词创作,戛戛独造,句法意象,迥不犹人,与长吉亦复相似。其词无论长篇短章,大都古雅峭拔,或有生涩生硬处,则火候未臻化境,而绝不染晚明俚俗率意之病。(第242页)
陈子龙令词,几于无篇不佳。高者抗衡北宋诸名家,下者于明词中亦为上品。求全责备,惟沉至之思未足耳。相形之下,其长调数量既少,亦不如小令首尾完足,精光四射。(第300页)
实则此类清简风格,在老辈学者笔下并不难寻得,盖浸淫旧学既深而不觉形于言者。然而今人之罕用此种语体固全非旧学根祗深浅之故,也不乏旧式文学批评往往表现为所谓“感觉有余而理性不足”的原因。这里面横亘的说到底还是一个理念问题。可是这又岂是轻视古典批评话语之藉口?文学本是“人学”,没有对创作主体及其作品“神交冥漠”的体味与把握,缺乏那种锐敏的“感觉”,则一切“科学”、“理性”的量度将从何说起?“感觉”既不可少,此类与“感觉”密迩不可分的美文也即有大行其道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