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面对面』 李国修:人生是一段不断寻找自我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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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位执着而感性的台湾戏剧人。从电视谐星转身后,而立之年的他在台湾创立屏风表演班,磕磕绊绊经营25年。这些年中,他创作了30部戏剧,身兼编剧、导演、演员和剧团负责人,在并不乐观的台湾戏剧业环境下“闷着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三人行不行》是李国修在1987年原创编导的一部舞台剧,历时24年演绎,这部剧堪称台湾喜剧作品中的经典。全剧由五个片段组成,两男一女的三人组合,分饰30多个角色,轮番呈献城市中慌乱疏离的人际关系。
从小生长在台湾的李国修能讲一口流利的山东话,从父母那里,他继承了对故乡深深的眷恋与乡愁。在山东省莱阳县的一个小村庄里,他见到了一大家子从未谋面的亲人,在辈分突然变成爷爷、曾爷爷的时候,他“来不及哭,来不及感伤,来不及感动,一切事情都来不及,因为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父母给了我生命,让我做剧场,让我在戏剧里面寻找人生中的自己,此刻我怀着感恩的心,怀着虔诚的心,我要回到他们的过去,即便我不在历史现场,我相信我会看见,用这样的信念我创作这个作品——《女儿红》,我把母亲一生的颠沛流离写在戏台上。世界上唯有子女的荣耀能使父母的生命发光。走了这么多年的剧场,我觉得问心无愧,我对得起我的亲人,对得起我的父母,我以我是李家人而骄傲,我用作品照亮了父母的生命。这条路很漫长,我还在一直走,它的尽头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坚持,我很执着,我依然会用我父亲那句话鼓励我自己,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圆满了。”
《三人行不行》
许戈辉:这部戏的名字非常有意思,中国的古话有“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和尚没水喝”,所以“三”是很能做文章的。
李国修:其实它的灵感就来自于“三个和尚没水喝”,好像三个中国人凑在一块就是不行。我当时在设计这个创作的时候,就是想让三个演员来演一个高难度的喜剧,讲三个人其实“很行”。这个剧严格说来没有故事,因为我们做的是实验剧场,实验剧场有四个精神:第一脱离一切戏剧形式,第二表达新的戏剧方法,第三过程大于结果,第四要尽兴。这四个精神告诉我们,到剧场不一定要讲故事,我就是把五个小品串在一起,让三个演员饰演这五段里面的三十个角色。
许戈辉:这就是这部戏的最大卖点,也是最大的难点,三个人饰演三十个角色,名副其实的以一当十。据说戏里有三百个爆笑点,一部戏我们按两个小时来计算的话,平均一分钟笑两三次?
李国修:真是差不多,一分钟至少笑两三次。当初原创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时的想象力那么疯狂。
许戈辉:这三个演员怎样变换角色,换服装吗?
李国修:这个问题提得好,这样快速变换角色的过程,换服装来不及,我们用小道具。比如说饰演警察就加顶帽子,饰演目击者的时候就把帽子摘掉,身上也会拉出一块有字的布提示给观众他此时的身份。在道具改变之后,就是看演员的表演功力。他把两个角色表演得完全分开来,观众能一看就知道,他这时候是谁,那时候是谁,完全没有误解。实际上观众在现场不但是笑声连连,而且是掌声连连,这是很成功的一个喜剧。我们在台湾原创是1987年,很多观众都没这个戏老,它的内容、形式、想象力到现在也没有时代的距离。观众看的时候不会觉得它是个老戏,它是以一种很新的非常现代的节奏在进行。
许戈辉:您强调这部戏没有时代的落差,那它有没有文化的差异呢,比如说台湾和大陆之间。
李国修:基本上是没有的,因为我们去年有在北京小剧场演出,今年也在上海参加了邀请演出。尤其在北京演的时候,有个场次观众起立鼓掌,一部小戏观众看得非常喜悦感动而起立鼓掌,这已经是很大的成功。因为观众很包容,他们享受戏里面荒谬的喜剧趣味,文化里的差异并不构成幽默上的距离,所以这部戏在上海、北京都很受欢迎。
许戈辉:听您这么说我觉得看这部戏一定很过瘾。但我相信在观众过瘾的背后,应该是您创作的一个很不容易的过程。
李国修:非常不容易。一般来讲喜剧跟悲剧是一线之隔,你其实非常了解我们创作者,做喜剧难,尤其在创作阶段非常地煎熬。你在逗乐别人之前,要先让这个荒谬情景建立。比如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画面,一个人自己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就拿鞋子打自己,再喊哎呀你别打我别打我,想象自己分裂成两个。创作都是从这样的画面开始,再往故事里走。这就是创造出来的东西,难在你的想象到底是什么,它来自于生活,但又不在生活中。
许戈辉:有没有过才思枯竭,想不出来、做不下去的时候?
李国修:曾经有过。30岁的时候我做电视喜剧谐星,然后做编剧、做导演,写了很多短剧,绞尽脑汁,结果做了半年我受不了了,我崩溃了,我觉得没点子了,我的脑袋里出现一个大匾额,匾额上写了四个字“江郎才尽”,当时是这样的一种危机。后来我到纽约去旅行,到东京去看戏,花了半年时间看了很多剧之后,我开始得到一种体会,想象其实是无穷尽的,只有自我封闭会让自己裹足不前。所以我出去游玩之后回来告诉自己,人永远没有江郎才尽的时候,那怎样解决自己所谓创作上的枯竭呢,很简单,出去走一走,就这么简单,出去走走,出去看一看。
成长·传承·墓志铭
许戈辉:您当时选择做戏剧的时候,应该说您做电视谐星也是如日中天,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戏剧毕竟是更小众的。
李国修:对,其实26岁我就在台湾家喻户晓了,但我才做了4年就做不下去了。我觉得电视是速食文化,很多东西做起来就是快速快速跑,我的精力完全被消耗掉了。我形容自己是一管牙膏,这管牙膏挤完了是什么呢,是空的牙膏管,空牙膏管的命运是什么,丢垃圾筒。我心里太悲观了,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快被榨干的牙膏管,那时候我就决定激流勇退,再多的绚烂我都不要了。
许戈辉:您知道您这样的人在我们北京话里叫什么吗?拧巴。就说这个人他内心很纠结,明明在这做得挺好的,做喜剧演员做那么好,还不快乐,内心还很痛苦。
李国修:对,重点出来了,就是这句话,我不快乐。我觉得我的人生如果只是这样,这不是我要的。所以我在满30岁的时候出去游学,6个月时间看了超过60出戏。看经典名剧,看了以后感动得泪流满面,我才意识到,我找到了我的最爱,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所以回到台湾之后我决定要做剧场,1986年10月6号创立了屏风表演班,这一走就走了25年。
许戈辉:为什么叫屏风?
李国修:其实我本身是蛮中国的,而且非常保守,我用屏风那个写意的意思,你想象在一个大厅堂,上至国家大事,下至儿女私情都是在厅堂进行的,厅堂的背后一定有一扇屏风,请注意屏风后面躲了一个人,这个人看着大厅所进行的事情,他看见也听见了。我用这个意境来讲,观众是躲在屏风后面的人,他看着舞台上发生的事,他会思考,所以我们叫屏风。
许戈辉:有了屏风表演班你快乐起来了吗?
李国修:我开始真正快乐。在这种快乐中,我开始不断创作,这25年我们发表了超过40个作品,李国修创作了30个,我们坚持原创。在这25年当中我们两岸三地的累计观赏超过130万人次,演出场次超过1540场。我常常说我是一个不为观众写剧本的编剧,因为如果为观众写剧本,那是哗众取宠,是取悦观众。我的舞台创作、我要写的,是我所认识的、所经历的生命的故事,是台湾人、台湾事、台湾情,我的素材来自于我脚踩的这片土地,它是取之不尽、源源不绝的。你看我这25年当中很多代表性的作品,像《京戏启示录》,就是写我父亲的一部剧。我父亲是做戏鞋的,因为他的关系从小我就跟梨园行有所接触,我通过这部戏写我跟父亲之间的情感,是戏中戏中戏,非常动人。这部戏是反映人生的,在我的人生阅历当中是一个真实事件。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我跟我爸说,爸,你做了一辈子的戏鞋也没有发过财,你干嘛不改行?我爸用山东话跟我说,你爹我打16岁做学徒到今天,就靠这双手养活这一家子,你们五个孩子,哪一个少吃了一顿饭,少穿了一件衣裳,我改什么行,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圆满了。这是我14岁的时候跟我父亲的一段对话,然后这话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面: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圆满了。
许戈辉:这样的话真的很震撼,很有哲理。
李国修:我父亲其实只上过两年私塾,他说不出什么人生大道理,可是当时我把这句话刻在我心里,我发现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他给我的影响。人做事情就是认真、负责、执着、坚持,所以像这样的一个成长过程,我就把它改编成我的戏剧,这个故事显现的是父子之间的一种传承,一种精神的意义。类似这样的作品,观众接受的是感动,我觉得这就是所谓屏风作品的一个特质。我在透过舞台呈现生命的故事,而这样的生命故事其实跟每个人的成长背景轮廓都有一些相似,每个观众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但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都有一些交叉点,有一些很相近的部分。
许戈辉:我也知道,您做屏风也有很苦的时候对不对?
李国修:对,2001年台湾整个经济停滞了,我的戏票房很惨,只有一成的观众,我们宣布停演退票,有一部分观众把钱捐给我们,那是很感人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确做得很辛苦。有一句话这样说,话剧这个行业,先于百业衰、后于百业兴。各行业衰败它是第一个衰败的,各行业发财的话它是最后才发财的,所以它的票房可以算是一个社会经济的温度计。你看25年我平平淡淡地做屏风,不管我刚才说出多么风光的数字,有130万人次看过屏风表演班,其实我活在台湾只求三件事,是我最卑微的祈求,一求温饱、二求安定、三求传承。所谓温饱就是吃饱喝足就可以了,我穿衣服也不讲究品牌,只要有布就好了。安定就是生活安定、工作安定、家里安定、朋友的友情和事业的安定。传承是生命传承、思想传承或者信仰传承。就求这三样。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剧本写得太烂,就很沮丧,但后来我对自己说,我一辈子都在不断地创作失败的作品,而在失败中持续不断地创作,是为了寻找生活中的自由与美。
许戈辉:我知道您在屏风十周年的时候,还给自己写过一个墓志铭。
李国修:是,那个墓志铭是我诚恳地、善意地面对自己、面对人生的努力。我在成立屏风之后立下了两个愿望,第一是要成立屏风表演班两百人的全职专业剧团,第二是希望能够盖一个屏风表演班专属的表演剧场,这个剧场的观众席超过一千五百个座位。多年以后我觉得这两个愿望距离我太遥远了。因为你看我努力了十年,当时在台湾屏风班只有十几个全职的,所以我就有一点点悲观,一点点沮丧,有一天夜里写剧本之前先写下了墓志铭。大概写的是说这里躺着一个小老头,终其一生没有办法实现他生前的两个愿望,后面的人要继续追寻这脚步,要朝这个理想迈进。当然这样的一个墓志铭对我来讲是一种激励和鼓舞,而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个梦一定要一直做下去,不管什么时候能实现。我们刚才谈传承嘛,一定会有接棒的人,而接棒的人会让它完成。
许戈辉:我们看一下台湾社会的戏剧现状,您在台湾做戏剧已经被称作泰斗级的人物,已经很成功了,为什么这样的愿望仍然不能实现?
李国修:这个问题其实蛮尖锐的,我只要说一个事实,屏风表演班的创立地点在台北,台北市在这25年当中从来没有新建一座新的剧场,这个够不够尖锐?这个够尖锐了,而且很荒谬。也就是说那个小岛呢,不管是老百姓,还是上面,大家热衷的是政治,没有人再顾念文化。这几年我非常羡慕内地,上海、北京剧场此起彼落,这边盖一个,那边盖一个,上海三年就要盖多少多少剧场,我好羡慕,台北没有动静,无声无息。台湾的屏风表演班或是其他剧团,是有戏但没有场地演出。所以对我来说,大环境是消极的,但自己做戏剧是要积极的,所以我们常常透过作品谈自己的人生志向。比如说《京戏启示录》,有一个过程是戏班子梁老板要解散戏班子,做戏鞋的李师傅劝他不要解散,梁老板说,我对大环境失望,李师傅说,你要去做才能改善环境。我是透过剧本的主人公来说出李国修心里要说的话,这句话就是,你要去做才能改善环境。所以这25年来我就是愚公,我坚持要达成两个梦想,所以我一直闷着头在做剧场,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
许戈辉:从李国修的话剧,人们能得到什么,这是当年有一个花五百块钱买票的妇人问您的问题,对吗?
李国修:那是在1988年1月27号,那天七点半开演,票房不好,我拿着宣传单在门口散发着传单,一个妇人经过了,我说麻烦你来看话剧,她说什么叫话剧,我说就舞台上演出戏剧就叫话剧啊,她说不要钱吗,我说要买票,台币一张五百块。她说哎呦五百块,我花五百块得到什么,她问了这句话。我是一个很会反省自己的人,这句话没有伤害我,但是我这个胸口被重重捶了一拳。的确,这句话把我打醒了,对啊,观众为什么要花五百块呢?他得到了什么呢?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半年,你有什么魅力吸引观众?其实观众本身有人生态度的选择,包括看戏也是一个选择,我那时意识到戏剧到底是怎么回事。简单说戏剧反映人生,戏剧浓缩人生,所以我利用这样一个舞台反映我所看见的人生。慢慢到后来,我发现好的戏剧作品应该包含四个精神,第一,对于人性现象的呈现及反省;第二,对于人性的批判或赞扬;第三,对于人性的挖掘及程度;第四,技巧与形式的讲究。屏风作品历久弥新,很多人喜欢看,表面上我很讲技巧形式,可是空有技巧形式,剧本空洞无误是不对的。所以我在乎的是透过技巧形式包装之外,我到底给了观众一个什么故事。后来我发现,我给的是生命故事,生命里面的快乐与忧伤,或者成功与失败。
许戈辉:我要追问一句,您刚才说要讲究技巧和形式,可是您也说过《三人行不行》在某种程度上是抛弃了一切形式,这怎么理解?
李国修:我们讲20岁的你,跟30岁的你有什么差别,30岁跟40岁有什么差别,我觉得应该用这两个字来解释,成长。所以《三人行不行》,它是我早年草创的时候,用一种所谓的实验精神在创作,对我来讲当时是出生牛犊不畏虎,我的想象是乱飞的,飞到现在也可以这样说,江湖走老了,胆子走小了,走到后来,我觉得不能再这样胡作非为,我太疯狂的想象力有时候要收敛一点,所以后来调整到我把所谓的内在、人文精神,加强加重。当一个艺术作品加深人文之后呢,它的娱乐性会降低,喜剧性会减少,过去的《三人行不行》是疲于奔命地在玩点子,玩想象力,后来比较人文性的作为,就有一些篇幅在琢磨人的灵魂与思想,包含它的精神,也是这个故事动人的精华。其实它是一种成长,成长过程中我觉得慢慢会走出自己的特色。
许戈辉:您的这些话让我回想起采访过的一些其他的艺术家,似乎他们都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经历在告诉我类似的道理,就是一种成长的过程,一种境界的改变。最开始肯定是锋芒毕露的、有锐气的、有想象力的,然后渐渐发现,应该有所敬畏,那么多大师在前面,是有定规的,然后慢慢再走,又能够抛弃这一面,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心里很淡定,不再受形式上的约束。
李国修:没错没错,这就是大家的所见略同,而且异曲同工。我个人认为,人生是一段不断寻找自我的旅程,所谓寻找自我,就是其实我们在每个阶段都在问自己,每个阶段都在寻找自己,到底我在做什么,我做的这些和这个社会有什么关系,我能够对社会提供什么样的看法和贡献,这样不断地在问自己。所以其实人一直在成长,成长自己的智慧。
许戈辉:我记得一个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文学是什么,没了它你一定能生活,但是有了它你一定生活得更好。
李国修:是,说得太好了。
许戈辉:我觉得戏剧也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谁都可以一辈子没有它活得好好的,但是你有了它,你完全生活在一个不同的丰富的世界里。
李国修:是是,您说得太好了。
许戈辉:可是,戏剧家给观众带来启示和愉悦,自己干的却是呕心沥血的苦活,这是个一辈子痛苦的选择。
李国修:是一个非常痛苦的选择,因为它毕竟走到现在还算是小众,的确是小众。在1986年创立屏风表演班之后,我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坚持原创。我刚才也讲了,我常常做失败的作品,可人每天都在面对失败,哪一个人生活是完美的,一天没有说错一个字,没有走错一条路,那都是失败吗?所以不要害怕失败,重点是你要自己有勇气面对自己。我跟太太王月常常这样比喻,我说她很伟大,我们共组一个家庭,她生了两个孩子,这件事情我做不到,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做到了,我在屏风的25年写了30个剧本,这30个剧本就是我生的孩子。你问我爱哪一个,最爱哪一个,我哪一个都爱,每个作品都是我的骨肉,我就是这样看待我自己的。
戈辉手记:
和李国修长谈之后发现,和他戏剧同样有冲击力的,是他的戏剧人生。这位喜剧大师回忆父母时操起山东话,地道的方言和夸张的动作原本应该引人发笑,不想却让我心生酸楚、眼泛泪光。说着说着,他自己忽然也泪如泉涌,我们都哽咽,就那么面对面坐着,静静地,任思绪和情感流淌。
本期节目播出时间:
8月7日(周日)20:30首播
8月8日(周一)13:25重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