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一方面，他是如此有名，称得上是妇孺皆知；另一方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文艺才华，而更多出于他的风流轶事。在众多的影视剧中，唐伯虎被塑造成一个轻狂、好色、蔑视礼法的家伙，一个喜欢讲黄色笑话的下流胚子，一个生机勃勃努力钻营正统秩序的怪味青年。对于年轻一点的朋友而言，他们乐于接受这样的唐伯虎，并且很希望自己能成为类似的一位。而对于另一些严肃的专家来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行为完全掩盖了历史的真实的唐伯虎，传言越多，对唐伯虎的伤害就越深一层。

凡此种种，很容易被看作是严肃学者与普通民众之间的认知差距，但很少有人愿意考虑这两者之间，其实也许并不存在一条遥不可及的鸿沟。唐伯虎为什么不可以既不幸又快乐、既轻狂又严肃、既流连秦楼又忠于爱情？在我读到的唐伯虎的作品中，他确乎给我这样的矛盾的印象。也许对立的阵营都不妨往前试探性地走一步，你们会发觉展现在眼前的唐伯虎，既深刻，又有趣，既受人尊敬，又惹人爱怜。这才是真正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唐伯虎。

对于传统的士大夫而言，唐伯虎之所以成为偶像式的人物，在于其狂傲的气质，惊人的才气，乃至穷途一生的遭遇。他们从他的身上，可以寻找到心灵的寄托。但民间的唐伯虎却是好色的、粗俗的，能够运用他的聪明来解决各种实际问题的。如果按照传统的观点，这两种唐伯虎形象的高下当然立判。但问题在于，我们无法轻易地将民间传说中的唐伯虎剥离，因为我们谁也不敢轻易肯定，唐伯虎是这样一种人，或者不是这样一种人。我们只能说，唐伯虎大概具备了类似的个性，才会给人以想像的空间。否则别人为什么不把这种笑话加诸沈周或文征明身上？在通俗文化日益发达的今天，唐伯虎在世俗意义上的声名已明显超过了他在文艺史上的影响。他虽然以才子立世，但他的名声却大大超过了一些才气不逊色于他的士人，比如他的知交好友文征明。从这个角度而言，唐伯虎的个性才是他为后世留下的最知名的遗产。

不少人喜欢将唐伯虎跟苏东坡相提而论，但其实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很明显的。苏东坡的形象主要是由文人创造的，而唐伯虎却更多来源于民间。我们今日说起唐伯虎，仍然如邻家男孩般亲切；而谈论苏东坡，却多半是光风霁月式的遐想。我们可以随意将唐伯虎作朝廷市井式的发挥而不必担心有什么不妥，但如若有人用同样的口吻提及东坡，他很容易就会招来一顿非议。同样是才子，但苏东坡展示的是中国文化中雅的一面，虽然他身上也具备天然的平等的性格；而唐伯虎则给我们以俚俗的印象，纵使他也曾经在数千才人中拔得头筹。最能够说明他在当今市民中的形象的，莫过于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以传统研究者的角度看，这部片子粗制滥造，毫无史实根据，但却拥有无数狂热拥护者，特别对于青少年来说，周星驰简直就是唐伯虎的化身。而最令一些传统文化的欣赏者大跌眼镜的是，其中一段比拼谁更惨的小强式独白竟成为许多年青人的最爱。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世俗文化的生命力。在不同的朝代，唐伯虎的形象在热爱他的民众心目中像野草一样地汹涌生长，漫延开去，无边无际。

如果我们细细追述历史，当然可以纠正民间传说中一些比较勉强的说法。比如唐伯虎到处花天酒地，好像从不缺钱，其实他的家境也只是小康，中年后更是限入困厄。又如都说他有九个老婆，其实只是因为他的第三个妻子叫九娘。又如坊间艳称的唐伯虎点秋香之说，本属子虚乌有。甚至连“江南第一才子”的说法，也有学者考证出属于后人意淫，唐寅本人从没这样说过。如果说苏东坡的神话是被士大夫的热爱和崇敬堆积起来的，那么唐伯虎的传说则带有更多市井细民的热情和理想，当然，也有粗俗和色情。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称赞苏东坡的名声并非仅仅来源于其才华，还源于其身上的那种堂堂正气。对于唐伯虎来说，其名声同样也逸出才华之外，但其身上带有的，却不是士大夫推崇的那种浩然而伟大的气质，而带有朴实、亲切的特性，有时甚至还喜欢耍一些小聪明。唐伯虎和苏东坡都是幽默之人，但我们无法说清楚哪一种幽默的层次更遭人喜欢一些。林语堂本人显然更为推崇苏东坡身上的那种凛然的正气，那种真纯的精神风骨，然而一般的老百姓却可能会对此敬而远之，他们更容易在唐伯虎身上找到乐趣。林语堂推崇苏东坡为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其实唐伯虎又何尝不是。风流诙谐的唐伯虎与愤世嫉俗的唐伯虎，孰是孰非？观其《伯虎自赞》中言道：“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有我。”唐伯虎是否早就有所预感，他在后世传下的影像并不会是单一的文艺家形象？唐伯虎既是才华横溢的书画家，也是游戏人间的风尘客。我们人人都不是唐伯虎，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不同的侧面去欣赏唐伯虎。唐伯虎也许并不能成为我们的精神食量，但是如果我们在寒冷的冬夜，拥窝读书时能够突然想起唐伯虎，并且因为他的存在而感到霎那间的自在或快乐，我想，那已经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