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 话(《刘湘如精品散文》连载13(卷四拾粹集))
(2016-03-15 20:38:03)
标签:
精品散文扇话1984年清明杂志刘湘如 |
分类: 精品散文连载系列 |
扇
我保存的一把纸扇,已经很旧很旧了,至今总不忍舍弃。
妻子常批评我有“恋旧”的思想,很有点乡里人的怪癖。说真的,我确实因为一柄小扇而触动过乡思,想起童年时代在垂柳河边,夜色朦胧中所作的扇的聚会,那真是一种迷人的情景。天上有闪耀的星子,河畔有清脆的蛙声,宛如一根悠长飘渺的丝弦,牵引我进入梦的世界。扇子给乡村的夜晚扇出了徐来的清风,给老幼们带来了忘年的快乐,爷爷拿着扇子,为孙孙扑萤火虫,年老的祖母,一边摇动扇柄,一边给我们讲七仙女下凡的故事……
每年一到五黄六月打麦子时,我们便按老人的吩咐,把细白的麦秸杆儿一根一根拣出来,排列到一起,用棉线串成,收个头儿,扎个把子,便成为一把挺适用的麦秸扇了。我的母亲最善此道,每年夏天,都要为我们制作十几把这样的扇子。有时还加上一些手工艺术,用红绿线织上花纹,在扇把上打个缨子,委实美观得很呢。
记得才进城读书时,一位生于书香门第的女同学,拿了把苏州产的折叠擅香扇,让我扇了一会,似感风中带柔,香味扑鼻,飘飘然真有点羽化登仙的感觉;又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高贵得不知所以。等我参加工作以后,便下决心托人买了把折叠扇,淡墨一色,杭州产的,且有套印名家的金粉题词,号称为“雨淋不破,日晒不鼓”,于是就觉得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可惜的是,有一次出差到汉口,站在船头上临风远眺,一失手将那把扇子失落在长江之中,随即被波浪冲走。很久以后,忆及此扇,总有些怅怅然。
后来,我终于又得到一把纸扇。那是一九七九年初春,妻的下放时期的好友秀兰从上海回来,告诉我们她已获准去香港探亲了,继而低声悄悄对我和妻说:“探亲是假,不过是想去那儿过渡一下,然后到M国去。”她对祖国是很热爱的,大概总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出此策吧,我们很是理解她的心情和她的选择。
临走时,她要给我们丢下点物品,特别提到其中的一把精致的折纸扇,她说:“这是祖上传下的,下放时妈妈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赠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心里也感到好受些。”说得有点凄凉,而最使我好奇的,这把扇子正是我久慕的苏式檀香扇,与学生时代见的那把几乎无异,不,简直一模一样。虽然很旧了,但扇面仍带着淡淡的幽香。把扇细赏,玲珑剔透,精细至极,在锃亮的棕褐色木柄上,还有几行蚁头小楷,因岁月的摩挲,已很难辨出真迹了。后来经文物馆的一位专家考证,认为很可能是张希黄的手工。张希黄乃是明末清初的刻骨名手,考证如果无误,这扇便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么它就不只是扇子,而称得上是一件珍稀的古代“文物”了。我为此着实窃喜了一阵子。
我想,这向来深沉的秀兰姑娘,之所以留下了这把扇子,大概就是因为将要出国时对故国故友的一点缱绻的恋情吧!
我对这把扇是格外爱护的,虽然不能象藏扇家那样,精心地把它珍藏于特制的匣盒中,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我的箱底里。偶尔取出来欣赏时,展开都是小心翼翼的,轻轻慢慢的,唯恐一不留意而损坏了它。
两年前,有朋自远方来,相见时感慨系之。说是在某某皇家博物馆里,至今还藏着龙门石窟的佛像,愈见形神逼肖,又愈是令人怆然泪下。至于书画题扇,在国外更是到处可见。咫尺方寸中的枯藤老树,烟水亭榭,都是极其昂贵的。我于是拿出我的折扇让他鉴赏,他看过之后大为赞叹,以为这古扇可称得上是难得“珍品”。他深深叹息说,这么好的古扇,竟没有名家在扇面上题字作画,这便如同见到一只没有羽毛的凤凰,太令人遗憾了。
我想也是的,好扇还需名人题,自古皆然,此扇如有名人在扇面上题款,恐怕也不至于长时期地冷落在我的衣箱里呢。我想,我不能不为我的身价高贵的古扇找个名人题款了。
有一天挚友C君来访。说是他认识一位尚未扬名的书法家,自幼效王羲之笔法,“所书奇而正,雄而逸,健而美,无一偏之弊”。既然名家惜墨如金,其真迹只传于上流社会。只有“怀才不遇”之辈,才会有求必应。于是像办大事似的,我和C君郑重带上那把折扇,登门造访。那位尚未扬名者正在闭门练笔,提笔凝神,运气在胸,一挥而显瘦竹一幅,竹子画得颇有风格,挺拔奇崛,疏密有致,枝节爽利。他听了我们的来意之后,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欢欣雀跃,而是眉头皱起,沉吟良久后才接过此扇,先是细细品赏一阵,然后又低声吟哦起来——
寒梢虽数叶,高节傲霜中。
宁肯随扇去,秋来怨箧中。
最后才开扇面,随即又合上默默送到我的手上,冷然一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说:“既是古扇,又何必今人题诗作画;既是名扇,不题亦极珍贵。此扇无我诗画,仍是珍品;我亦不需借题此名扇而传名,实在抱歉,抱歉……”
我的挚友C君听后十分悻悻,我却从这位无名者的几句话中,获得了很深的启示:无论是人是物,只能以其自身的价值而存在。任何毁誉捧压,都不能增减其实质的分量。世有自附风雅之流,亦有借物耀已之辈,比起这把无题无款的古扇,更为等而下之啊。
此后,我再也不想请人题扇了,也很少拿出来给人观赏。我把古扇仍藏在箱底,时间一久,也就不再有人记得我的这把古扇了,连我自己也渐渐疏淡了对它的独特兴趣,只是到了闷热难消的伏天,我才从箱底里把它拿出来,晒晒太阳,一边与妻子作“私我也”的自赏。或者打肿脸充胖子,无可奈何地对着扇子说:“扇子,扇子,别因我冷淡了你而怨在箧中,也别以为整日让人吟咏把玩,故作过谀之词,就能提高你的身价,你的真正的价值,是你自身具有的,总有被世人认识的时候……
我不知道妻是否听懂了这层意思,她只是在一旁委婉地笑着。
原载《清明》文学杂志1984年第4期
选入《散文选刊》《中国新时期散文精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