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 念(《刘湘如精品散文》连载12(卷四拾粹集))
(2016-03-02 22: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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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
人之相念,均缘于情。感情愈真,念得愈深。而一个人对于一些平凡事、平常人的忆念,却往往不为别人所理解。
记得我读《诗经》的时候,是十六岁了。那里面有一首《秦风·蒹葭》,至今还能背得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哦,在芦苇繁茂的时候,白露凝霜的季节,去寻求那位思念的“意中人”,她在哪儿?在水的另一边……那是多么怅惘的心绪,幽远的画面……
大约因为这首古诗的陶冶,我开始留意于芦苇这种普通的植物了。在我们屋后的池塘里,丛生着一大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年年月月根植在那儿。平常,单调,朴实无华。一簇簇一片片,苍然生长,从容而立。可是谁也没有去注视她,留意她。但自从她走进了我的视野之中,我就对她萌生了一种特殊感情。
怎么不是呢,你能有她那样的信心么?当残雪刚刚融去,你还在踌躇不前时,她那一支支紫红的苇锥,已悄悄钻出地面。当你去田野春播时,她的葱翠欲滴的面影,已经笑成一片了……
我见到一个小姑娘,约有十三、四岁。弯弯的眉毛,象月牙儿,清清的眸子,象池水样。她打着赤脚,穿着件烂衫裙儿,在芦苇丛里穿来穿去,象一只飞舞的蝴蝶。
哦,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去折芦杆儿,做成了一根根嫩绿的芦笛。然后坐到池塘边的石墩上,轻轻吹起来。笛音袅绕,穿过芦苇丛飞走了,飞得很远很远……她笑了,带着两枚甜甜的小酒窝。笑得那么舒心,畅快。她的一双动人的明眸,向远方望着,象在追寻从纯净的村野上空飞走了的她的纯净的心,纯净的希望,……
夏天里,池里苇丛郁郁葱葱,质朴淡雅,在风中摇曳,不卑不亢,比荷叶还要风韵,还要自信呢。
那女孩子又来了。她挖了很多芦根,如同象牙样的长长的,细细的,粉白的芦根,一根根用细绳子捆在一起,放进篾篓里。
“你干嘛挖芦根呢?我问。
“用处多呢!生的微甜,能吃;熟的香脆,当菜;晒干了是很好的中药材呢!”她还是甜甜地笑。
“不会伤害那些苇么?”
“哪会?根发得快,苇长得稠,可苇塘就这么大呀!”
“呵,怪不得……你叫什么名字?”
“叫苇子,就是芦苇的‘苇’呀……”
我蓦然回首,见她打着赤脚,走得远远的了,产生了许多联想。
转眼深秋,芦苇开了花,白白的,纷纷扬扬地飞舞起来,落满了村间小道,池边田垄,挂在树枝上,象一串串的白绒球,象鸽子身上的白翎毛,颤颤悠悠,撩拔着村童们好奇的心灵……那小姑娘又来了。她穿件灰色的夹袄,钻在苇丛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凉风习习,苇丛沙沙作响,她的影子,象一朵灰色的云朵,在里面飘来飘去……咦?她又在做什么呢?
她正把芦花剪下来,一绺一绺的,放进袋子里,好做过冬的芦花褥子、芦花枕头、芦花靴子;把长的苇杆剪下来,纺芦席子,苇帘子,扎芦笆子;把短的苇秆剪下来,扎鸡棚栏子,围小院子;那些断折的苇梢儿,碎了的苇叶儿,也收集起来,好回家里生火,取暖做饭呢……
世间一切,真实的价值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值得重视的,人们往往不去重视,对人们有用的,人们往往熟视无睹。人们不屑一顾的芦苇,对人类竟也显得这么重要呀!
可惜,我真正领略到这简单现象的深刻内涵,是在二十年后。
这时,苇子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还是那样,打着赤脚,卷着袖管,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在荒地野郊的苇塘里,奔忙着。还是那样,充满信心地劳碌着,无忧无虑地、甜甜地笑着。
“你知道吗?我们都成了手工艺人了。”她又露出笑靥。说:“我们编的苇帘、苇席、苇篾篮子,在美国、加拿大展销呢?许多外国人都去观看,抢着购买。他们看我们绣在苇帘、苇篮上的那些花呀、草的图案,老是赞叹呢!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芦苇编成的,是手工织的……其实,还不就是我们这些粗手大脚的种田人干的么?”她说得有声有色,那样兴奋、自豪,象有一股蜜的潜流从胸间溢出,脸上又飞起少女时代的那两片红云……
她的身后,站着七、八个俊秀的少女,不同的神态,面容,宛如一朵朵初放的野玫瑰。他们都是苇子的接班人,都象当年的那个小苇子。她们也都熟悉芦苇,爱芦苇,懂得芦苇的价值。也都有高超的编织手艺。甚至也都象少年苇子的性格:不多言,能吃苦。年年月月,在她们平凡的劳动中,平静地生活,耐心地等待,默默地追求……
呵,生活铸造了轰轰烈烈,显赫高贵……不也铸造了无声无息、很少奢求,很少失望而又毫无保留地献出一切的芸芸众生么?
不知为什么,看着重逢的苇子,看着她身后的这些普通的村姑,我忽然又滋生了对于芦苇的强烈的爱。我又想起年轻时读过的:“……蒹葭凄凄,白露未希。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呵,为何要沿着曲折的水边去寻找呢?为何要走那样艰难遥远的途程呢?为何要感到那样高不可攀、无缘相见呢?我们所追寻的意中人,我们所尊崇的人,不就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现实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么?
原载1982年10月22日《上海青年报》副刊
重载《文化周报》副刊。获该报首届文学作品评选一等奖(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