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南京之:快园奇叟一髯翁
(2017-06-05 19: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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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霖顾璘快园武定桥绣襦记 |
分类: 原创 |
南京多园林,但兴亡存废,大多荡然无存,如芥子园、澹园、石巢园等,早已踪迹皆无。快园,据说就在南京武定桥东,规模甚大,冠绝一时,其主人则是一位唤作徐霖的奇特人物。为何说徐霖是奇特人物?他有何种奇异之处?一介布衣毫无功名却为何得到正德皇帝青睐?在南京源远流长的书香一脉中,如何看待这样的一个人物?
徐霖出生于1462年的江南华亭,也就是如今的上海松江。关于其籍贯,众所纷纭,周晖的《金陵琐事》、钱牧斋的《列朝诗集小传》,以及有关府志,都对他有着不同的记载,而顾璘在《隐君徐子仁霖墓志铭》中如此说道:“先世苏之长洲人,高祖蔚州守伯时始迁松之华亭,祖公异以事谪戍南京,考思诚仍居松。君六岁见背,实从兄震而来。”这样看来,说徐霖是苏州人、华亭人都有道理,但他自六岁起就在南京生活,流寓于此,则是不争的事实。还是顾璘的《隐君徐子仁霖墓志铭》中透露的信息:徐霖“广面长耳,体貌伟异,机神夙解,不同常儿”,但徐霖“六岁见背”,就跟着哥哥徐震来到南京,“五岁日记小学千余言,七岁能赋诗,九岁大书辄成体,通国呼为奇童”“十四补弟子员,惟放笔工文章,闻誉益起”,但不知何故,徐霖并没有如当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走上科举之路,见之于其墓志铭的说法是徐霖“任傲不谐俗,忌刻者常侧目待之,竟遭诬黜落”,这种说法很难令人理解,既然说徐霖“奉母孝,事兄如父,各致欢爱”,为何又如此放浪形骸,遭受诬陷,被人侧目?周晖的《金陵琐事》似乎说得稍微具体但也是闪烁其词:“然倜傥不羁,坐事削籍,乃殚力于藻翰”。坐事削籍,这不是一般的因为桀骜不驯而被侧目而视,而是被人指控言之凿凿而被取消了行走科举仕途的资格啊。我们知道徐霞客是因为祖上牵连阉党而失去了场屋比拼的机会,唐伯虎是因为受到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被终身取消会试资格。曾几何时,中国大陆也根据阶级成分而决定相当一部分人失去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徐霖究竟所犯何事,现在已经很难索解了,估计不仅仅是因为行为奇特而已吧?东边不亮西边亮,天无绝人之路。仕途无望,徐霖另辟蹊径,醉心于书画艺术。他拜沈周为师,又精研书法,《金陵琐事》称:“徐子仁九岁作大书,操笔成体,正书出入欧颜,大书初法朱晦翁,几乱其真。后喜赵松雪,笔力遒劲,布构端饬,成一家书。至于篆字得法于异客,再造阃奥”。顾璘也说:“自前元赵孟頫亡,书学遂微,篆法尤多失正。至周伯温始复振,本朝少师李文正公远续其绪,时则徐君子仁出,以其超颖之姿,躬诣堂室。早尚雄丽,晚益朴古拔俗,绰登神品”。功夫不负有心人。徐霖既有名师指引,又有自身刻苦,再加天赋卓异,其书画成就经口碑流传,声誉鹊起。因此之故,徐霖也早早实现了实现所谓的财务自由,也才有实力精心构筑自己珍爱无比的江南园林:快园。
快园落成于弘治十三年(1500),此时的徐霖即将步入不惑之年,坐拥如此园林,经常是弦歌不辍,高朋满座。徐霖的忘年交顾璘对快园有如此描述:徐霖“性好游观声伎之乐,筑快园于城东,广数十亩。其中台池馆客之盛,委曲有幽况,卉木四时不绝”,而《帝里明代人文略》中也徐霖“为人豪爽跌宕,开快园武定桥东,中有翠筱清涟,芳林幽砌”之语。徐霖老师沈周为其作《云山图》,并赋诗一首:老夫泼墨为白云,忽看一障千氤氲。徐卿新堂虚北壁,谁谓不堪持赠君。青山为母云作子,倒见青山落怀里。分明七十二芙蓉,永海卧秋扶不起。满堂雨气飒欲流,隔林绿树啼春鸠。白云在家亲在眼,不倚太行歌远游。弟子园林落成,石田为其补白北壁。快园之内,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满堂雨气,春鸠林啼,沈周诗兴大发,泼墨作画,留下一段师生佳话。当时在南京与徐霖并称为曲坛祭酒的陈铎,也经常到快园与徐霖切磋交流,顾起元《客座赘语》中曾一则《髯翁秋碧联句》提及两人的风雅之事:东风转岁华,院院烧灯罢。陌上清明,细雨纷纷下。天涯荡子心,尽思家,只见人归不见他。合欢未久轻抛舍,追悔从前一念差。无聊处,恹恹独坐小窗纱。见了些片片桃花,阵阵扬花,飞过秋千架。经常出入快园的,除了沈周、陈铎,还有文征明、吴麟、吴伟、周臣、杜古狂、陈沂、储巏、许彦明等。而另有一人,与徐霖关系密切,不得不提,他就是小徐霖12岁后来做了南京刑部尚书的顾璘。
顾璘生于明宪宗成化十二年(1476年),与徐霖都是苏州人,又都寓居南京,两人交往多多。顾璘是弘治九年(1496)年进士,曾授广平知县,正德四年(1509)知开封府,忤太监廖堂,谪知全州。秩满,迁台州知府,历浙江左布政使,山西、湖广巡抚,右副都御史,所至有声。后迁吏部右侍郎,改工部,董显陵工毕,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他少有才名,以诗著称于时,与何景明、李梦阳不相上下,与其同里陈沂、王韦号称“金陵三俊”,后宝应朱应登起,时称“四大家”。 “璘诗,矩获唐人,以风调胜。韦婉丽多致,颇失弱。沂与韦同调。应登才思泉涌,落笔千言,然璘、应登羽翼李梦阳,而韦、沂则颇持异论。三人者,仁宦皆不及璘。”无论宦位显隆,声望之高和诗文的造诣都以顾璘为最。他著有《顾华玉集》《浮湘集》《山中集》《息园诗文稿》《国宝新编》《凭几集》《缓恸集》《近言》等书。等。其曾评注杨士弘《唐音》。顾璘晚年致仕归里,筑息园,大治亭舍,好宾客,座无虚席,世称东桥先生。钱谦益称之:“处承平全盛之世,享园林钟鼓之乐,江左风流,迄今犹称为领袖也。”顾璘卒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得年69岁。
张居正幼年应童子试被人称为“江陵神童”。嘉靖十六年(1537)乡试之时方才13岁,而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则认为,13岁中举,并不利于张居正的发展。他跟有关人员说:“张居正是个大才,早些发达,原也没什么不可,不过,最好是让他迟几年,等到才具老练了,将来的发展更是没有限量。” 嘉靖十九年(1540),张居正16岁中举。恰巧适逢顾璘在安陆督工,张居正到安陆进见。顾璘把自己的犀带赠给他说:“古人都说大器晚成,这是为中材说法罢了。当然你不是一个中材。上次我对冯御使的嘱咐,耽误了你3年的时间,这是我的错误。但是,我希望你要有大的抱负,要做伊尹,做颜渊,不要做少年成名的秀才。”张居正后来对顾璘心存感激:“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让心感公之知,恩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张居正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入京会试后再殿试中了二甲进士,最终成为一代名相。如今,在武汉黄鹤楼上的名联“黄鹤仙人身姓谁?空传崔颢旧题诗”,据说,就是顾璘与张居正合撰而成,而“雏凤学飞,万里风云从此始;潜龙奋起,九天雷雨及时来”也是两人合作而成。
顾东桥有《拟宫怨》二首:“翠靥金蝉入内家,拟将新宠属铅华。君王自信图中貌,静女虚迎梦里车。帐殿秋阴生角枕,屟廊空响听琵琶。含情独倚朱阑暮,满院微风动落花。”又“汉皇宫殿月明时,曾侍宸游百子池。舞马登床春进酒,盘龙御烛夜观棋。御前车辇言无忌,众里当熊死不辞。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顾璘有《石公山》五言诗:茫茫三万顷,日夜浴青葱。骨立风云外,孤撑涛浪中。若令当略出,应作一关雄。朱勔真多事,荆榛满故宫。顾璘还有《枫木岭》一首:初指山拂天,飞鸟不可度。艰苦蹑危磴,即是我行路。百折频攀援,十步九回顾。崚嶒忽在下,衣襟湿云雾。倒影犹照人,平地黯将暮。东北望故乡,江流奔倾注。长风万里来,独立难久伫。
徐霖性格倜傥、豪爽,工于书法,又兼善绘画。填曲富有才情,且颇精于格律,他与散曲作家陈铎在当时并有“曲坛祭酒”的称号,并与谢承举一起被称为“江东三才子”。王世贞说徐霖才气超过陈铎,但作品不如陈铎。正德末,武宗朱厚燳南巡,经皇家伶人臧贤的推荐,曾在武宗左右备顾问,所填词曲颇为皇帝欣赏,屡次要他入朝为官,他都辞而不就。徐霖散曲大多未能传存,《南宫词纪》录其〔山坡羊〕《闲情》两首,可略见其风格。徐霖曾作传奇戏曲8种《绣襦记》《三元记》《梅花记》《留鞋记》《枕中记》《种瓜记》《两团圆》《柳仙记》等,今仅存《绣襦记》,写李亚仙与郑元和的爱情故事,情节本于唐代传奇小说白行简《李娃传》,但也受元代相同题材的石君宝的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的一定影响。剧中李亚仙与郑元和之父郑儋的形象写得尤为成功。沦落娼门的李亚仙心地纯洁,对情人情深义厚,与封建官僚郑儋外表道貌岸然,实则残忍无情,形成鲜明对照。李亚仙深秋时节思念郑元和,徐霖言道:深秋的时候,帘幕西风透。延伫东篱畔,人比黄花瘦。抛闪多才,要见不能够。便作话别临歧,尚兀自牵衣执手,何况蓦地教他无奔投,野草闲花满地愁。真是体贴细腻,令人心折。徐霖对底层生活无比熟稔,剧中的仆人来兴,店主人、卑田院的众乞儿都写得逼真而各具特色,正如沈德符所言,“皆乞儿家口头语,熔铸浑成,不见斧凿痕迹”,从中可以见到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真实侧面。作品较少枝蔓,语言本色、洗练,但郑氏父子和解的结局则稍显简单和粗率。正德十四年(1519)武宗南巡,近侍上其词翰,武宗两幸其宅,并剪其长须作拂尘,霖乃自号髯翁。弘治三年(1490),徐霖拜访沈周,吴伟为此作《沈徐二高立行乐图》以志之。徐霖还通音律,善画山水、花卉、松竹,工书法篆刻。日本使臣尝得徐霖书作,多珍藏。徐霖喜藏书,在金陵所筑“快园”,多藏宋元版本和其他各类图书。卒后,部分精抄宋椠,归于毛青城带至四川。徐霖传世作品有《菊石野兔图》轴、《花卉泉石图》卷;正德九年(1514)作《初日蟠桃图》;他还著有《端居吟》《远游记》《北行稿》《皖游录》《古杭清游稿》《丽澡堂文集》《快园诗文类选》《中原音韵注释》《续书史会要》等。
徐霖少弃举业,好狭邪游。所填南北词,大有才情,语语入律,娼家皆崇奉之。文壁题画寄霖,有句云:“乐府新传桃叶渡,彩毫遍写薛涛笺”。明人姜绍书《韵石斋笔谈》说:“徐髯仙、许高阳、周公瑕皆系书家,旁及篆体,印文章法,心画精奇。”而明天启年间的印人周应麟亦称:“人吾昭代,有许初、丰坊、李东阳、乔宇、徐霖、文彭诸君子,后先继起,狎主齐盟,为休明鼓吹。” 顾璘在正德八年(1513)曾到快园来拜访徐霖,并留下一篇《晚静阁记》,其中说道:“璘自开封谪湘源,过故乡,访九峰徵君徐子仁,游于曲池之上。仲秋水澄,芙蕖菱藻,靓丽可悦。有阁屹起,梁而登焉,渊沕无尘,坐语忘返,阁名晚静”,顾璘进而称许徐霖“遂杜门息交,绝意斯世。搜罗前闻,以藻术业,及今二十余年,道明心愉,养和守固。家之所储,悉以辑池观草木之玩,日与宾客从容其中,不出轩序而具山林之乐,不镂鼎彝而获百世之名,孰非静所得乎。宜哉,益乐于晚,且咎其往也。”徐霖对自己快园中的晚静阁,也颇为敝帚自珍:“静乎静乎,不挠吾精,不匮吾神,吾斯与归矣”。徐霖有一散曲,很能体现出这一奇叟的价值取向:春去春来,朱颜容易改;花开花落,白头空自哀。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休访蓬莱,神仙安在哉?清闲两字钱难买,何苦深拘碍。只任过百年,便是超三界。此外别无闲计策。
徐霖在嘉靖十七年(1538)去世,得年76岁。顾璘为其作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