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寥子《沿溪踏沙行》诗及其他

                                         许贵文

    《小窗幽记》（即《醉古堂剑扫》）卷九《绮》第48条曰：“水绿霞红处，仙犬忽惊人，吠入桃花去。”意思是说，在水绿霞红的地方，仙犬忽然惊人一跳，叫着跑到桃树林中去了。

    这条小品语出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屠隆的小说《冥寥子游》。道士冥寥子春游时遇到几个书生，邀他一起作诗，他就写了一首《沿溪踏沙行》诗，曰：“沿溪踏沙行，水绿霞红处。仙犬忽惊人，吠入桃花去。”书生们都十分惊叹，赞赏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语，我辈固知非常人也。”

    晚明陆绍珩纂缉《醉古堂剑扫》时，删除此诗首句“沿溪踏沙行”而采录之，改变了冥寥子诗的原貌。读者不知出处，自然不能领略诗的完整意境。

    又，《小窗幽记》（即《醉古堂剑扫》）卷四《灵》第39条曰：“厨冷分山翠，楼空入水烟。”意思是说，厨房冷冷清清，平添了山林的苍翠。小楼空空荡荡，影落氤氲的水气之中。景象有点凄凉。此条小品与上一条出自同一篇文章。是一名无明氏书生所作。原诗是：“厨冷分山翠，楼空入水烟。青阳君山醉，风雨送残年。”

    我现在把冥寥子春游的原文全部抄录并翻译如下,以增清兴。借以了解这两条小品的背景和涵义。

    冥寥子曳杖，逍遥而出郭门，连经十数大城，皆不入，至一处，见峰峦背郭，楼阁玲珑，琳宫梵宇，参差掩映，下临清池。时方春日韶秀，鸟鸣嘉树，百卉敷荣。城中士女，盛装袨服，雕车绣鞍，竞出行春。或荫茂树而飞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楼，或棹青雀，或并辔而寻芳，或连袂而踏歌。冥寥子乐之，为之踟蹰良久。俄而有一书生，肤清神爽，翩翩而来，长揖冥寥子曰：“道者亦行春乎？仆有少酒在前溪小阁樱桃之下，朋侪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从我去乎？”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处若见六、七书生，皆少年俊雅。先一书生笑谓诸君曰：“吾辈在此行春，无杂客，适见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罇，欲与道者共之，诸君以为何如？”咸应曰：“善。”于是以次就座，道者坐末席。酒酣畅洽，谈议横生，臧否人物，扬扢风雅，有称怀春之诗者，有咏禾黍之篇者，有谈廊庙之筹策者，有及山林之远韵者，辨博纷纶，各极其至。道人在座，饮啖而已。先书生虽在剧谈中，顾独数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独无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听之欣赏而不能尽解，又何能出一辞？”少选，诸君尽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时多妖丽，蘼芜芍药，往往目成。而道人独行入山径，良久而出。诸君曰：“道者独行入山何为？”曰：“贫道适以双柑斗酒，往听黄鹂声耳。”一书生曰：“道者安得作许语？差不俗，庸知非黄冠中之都水、贺监耶？”道者深自谦抑。诸君复还就座。一人曰：“今日之游，不可无作。”一人应曰：“良是。”有一人则先成一诗曰：“疏烟醉杨柳，微雨沐桃花。不畏清尊尽，前溪是酒家。”一人曰：“厨冷分山翠，楼空入水烟。青阳君山醉，风雨送残年。”一人曰：“戏问怀春女，轻风吹绣襦。小嗔亦不答，只自采蘼芜。”一人曰：“金鞭掷道旁，宝马桃花汗。何故掷金鞭，侬将试纨扇。”一人曰：“青山带城郭，绿水明朝阳。日暮哪能返，阅帘延月光。”道人曰：“诸公开美诗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赏吾辈之诗，必善此技，某等愿闻。”道人起立，谦让再三，诸公固请不辍。道人不得已，徐曰：“诸公信一时之秀，艺各擅场。贫道蝉噪蛙鸣，以博诸公喷飰。乃吟曰：沿溪踏沙行，水绿霞红处。仙犬忽惊人，吠入桃花去。”诸君大惊，起评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语，我辈固知非常人也。”于是竟问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问者不已。道人曰：“诸公何用知道人名？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见，呼以云水野人可矣。”诸君既心异道人，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贫道浪游至此，四海为家。诸公谬爱，即追随入城，无所不可。”遂相携入城，以次更宿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饮，或歌舞之场，道人无不往者。城中传闻有一云水道人，好事者争相致之。道人悉此，人与之饮酒，即饮酒；与之谈诗文，即谈诗文；挈之出游，即出游。询以姓名则笑而不答。其谈诗文，剖析今古，规合体裁颇核。或称先王，间及世务，兼善诙谐，人愈喜之。而尤习于养生家言，偶观歌舞，近靡曼。或调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类有标韵者。至主人灭烛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窥。夜尝少卧，借主人一蒲团，结跏趺其上，倦则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异焉。居月馀，一日忽告去。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钱布帛诸物相赠，作诗送行。临别诸公皆来会，惆怅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门，第仅足百钱，散给贫者而去，诸公闻之益叹息，莫测所以。

    【译文】

    冥寥子拄着手杖，逍遥走出城外的墙门，连续经过十多个大城，都不进入。走到一个地方，只见城郭背对着峰峦，楼阁玲珑剔透，道观佛寺，参差掩映，城下连着清池。当时春光美好秀丽，鸟儿在美好的树木上鸣叫，百花盛开。城中的士女们，盛装盛服，雕车绣鞍，竟相出城游春。有的在茂盛的树荫下面传杯递醆，有的在芳草之上铺席而坐。有的登上红楼，有的在青雀舟上弄棹，有的并执马缰绳而游赏美景，有的衣袖相联携手踏歌。冥寥子乐了，被这游春景象所吸引，很久徘徊不前。突然间有一个书生，肤清神爽，翩翩而来，给冥寥子作个长揖说：“道人也游春吗？我有些酒在前溪小阁樱桃下面，朋友辈不少，想邀请道人助点兴，能跟我去吗？”冥寥子高兴地就走，到那个地方好像看到有六、七个书生，都是少年英俊儒雅。先头那个书生笑着对各位书生说：“我辈在这里游春，没有杂客，正好看到这位道人比较地不俗，今天的酒器（之酒），要与道人共同分享，各位以为怎样啊？”都答道：“好。”于是按照次序就座。道人坐末席。酒酣畅洽，谈议横生，品评褒贬人物，扬抑风雅，有赞许怀春之诗的，有歌咏《禾黍》之篇的，有谈朝廷谋划的，有谈及山林隐者的高远风韵的，学识广博而渊深，各达其极至。道人在座，吃喝而已。先头的书生虽然在猛烈辩论又独自回头多次看道人，说：“道人怎么独自不说话？”道人说：“您们清言妙语，听了欣赏而不能都理解，又怎么能说出一个词儿呢？”不一会儿，各位书生都起来了，到乡间路上行走游玩，折花攀柳，当时花木都很艳丽，蘼芜芍药，往往能看见。而道人独自走进山间小路，很久才出来。书生们说：“道人独自行走进山做什么啊？”道人说：“贫道刚才拿两个柑橘一斗酒，去听黄鹂鸣叫声了。”一书生说：“道人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啊，一点也不俗啊！难道不知道这不是道士中的都水、贺监吗？”道人深表自我谦逊。各位书生又都回去就座。一人说：“今日春游，不可以没有诗作。”一人应声说：“很对。”有一人就先作成一诗道：“疏烟醉杨柳，微雨沐桃花。不畏清尊尽，前溪是酒家。”一人诗曰：“厨冷分山翠，楼空入水烟。青阳君山醉，风雨送残年。” 一人曰：“戏问怀春女，轻风吹绣襦。小嗔亦不答，只自采蘼芜。” 一人曰：“金鞭掷道旁，宝马桃花汗。何故掷金鞭，侬将试纨扇。”一人曰：“青山带城郭，绿水明朝阳。日暮哪能返，阅帘延月光。”道人说：“各位开创的美诗各自特别好！”一人说：“道人能赏识我辈的诗，一定擅长作诗技巧。我等愿意听听。” 道人起立，谦让再三，诸位书生坚持邀请不停。道人不得已，慢慢地说：“各位的确是一时之秀，各自技艺超群。贫道蝉噪蛙鸣，以博诸位喷饭。就吟道：‘沿溪踏沙行，水绿霞红处。仙犬忽惊人，吠入桃花去。’”各位书生大为惊讶，起身评论说：“咄咄，道人作天仙之语，我辈知道你本来不是常人啊。”于是竟问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问者问个没完。道人说：“各位何必用知道道人的名啊？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见，叫我云水野人就可以了。”诸位书生既然感到道人与众不同，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着说：“贫道浪游到这里，四海为家。于是相携入城，依次住宿各位书生家里。从此有时登上高大的廰堂，有时进入内室，有时舞文弄墨饮酒，有时去歌舞之场，道人没有不去的。城中传闻有一云水道人，好事者争相招引而至。道人全都答应这事。人们与他饮酒，他就饮酒；与他谈诗文，就谈诗文；带着他出游，就出游。询问他姓名就笑而不答。其谈诗文，剖析今古，规矩合体裁很实在。有时讲前代君王，间或谈及世务，同时善于诙谐，人们更加喜欢他。而特别熟习于养生家言，偶观歌舞，近于纤弱柔美，有的戏弄他以观察他的意思，道人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类似有标格韵致的人。到了主人息灭灯烛留下僧尼，欢笑狎昵，就正襟危坐。人没有能观察到的。夜里曾经稍微躺下，借主人一蒲团，盘腿趺坐于其上，困倦了就在蒲团上假睡而已。人们因此更加感到他奇怪了。过了一月有馀，有一天忽然告别要离去。各位书生苦苦挽留他，留不下他。各自拿出金钱布帛等物相赠，作诗送行。临别时各位书生都来会面，惆怅握手，有痛哭流泪的。冥寥子走到郭门，尽管仅足百钱，都散给穷人而去。各位书生听说了更加叹息了，不能猜度其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