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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嫂(短篇小说)

(2011-05-04 10: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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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丈夫死了——五嫂的丈夫死了三年。

    五嫂很想再有一个丈夫。她已经整整想了两年,但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就连胖婶也没有告诉过。

    胖婶就住在五嫂隔壁,虽然她经常帮别人找丈夫。只是在有月亮的夜里,五嫂才躺在床上,对着天上的那轮明月说:我很想再有一个丈夫,在这柳树湾帮我一同养大儿子小秋,一同顶着这个门户,守着这份家产——这份那个短命的小木匠留下来的家产。

    月亮很知心,总是那样郁郁地看着这样信任自己的五嫂,慢慢地移动着,等到她把心事说完。

    五嫂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味着往事,往事很有味,很值得一想,现在却再不发生了,一去不复返了。五嫂只是把小秋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听着远处的鸡叫,一夜又一夜……

    只要天一亮,这一切就都消失了。五嫂就悄悄地溜下床,到灶屋里去烧火、去洗菜,去做一个当家的女人应该做的一切——但她却从来不要去挑水,每天只要她一打开灶屋门,老大就会挑着一担水进来。

    老大是死去的丈夫的哥哥。跛着一条腿,村里人都叫“老拐”。老拐年轻时不拐,跛脚是二十岁以后的事。据说是从房上跳下来跌的。现在四十多岁了,光棍一条,又黑又瘦。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颧骨,稀疏的胡子稀疏的头发,背也开始驼了,自然很丑。而人们都有说老拐年轻时很漂亮,像自己那做木匠的丈夫一样漂亮。

    五嫂不叫他老拐,跟儿子小秋一样,也叫他“伯伯”。这是规矩,五嫂懂。这个跛脚的伯伯很喜欢帮自己挑水,五嫂也懂。

    每当这时,五嫂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或者是靠着灶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二十来岁的伯伯,佝偻着他曲曲的背,踮着那条短一截的腿,把水倒进水缸里。她心里很不忍,不忍心这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天天帮自己挑水,自然也就很不平静——五嫂的心里。

    她不平静地让自己想到了一首歌,一支古老的歌。在娘家做姑娘时,自己经常唱这支歌。

        四月暖呼呼,

       斑鸠咕咕噜;

       斑鸠咕咕噜,

       伯伯困弟妇……

    这湖边,这柳树湾,在初夏的湖边放牛的野孩子也这么唱。但五嫂不再唱了,她已经没有这个权力了。她是大人,她更有一个“伯伯”。她不唱这支歌,也怕别人唱这支歌。尤其是这两年。

    昨天夜里,隔壁的胖婶过来了。絮絮叨叨地坐了大半夜。五嫂把她送出了大门,就吹熄了灯上床了。

    这一夜,窗外没有月亮,但五嫂都一直没有睡好。她把小秋搂得紧紧的,听到远处的鸡一遍又一遍地叫。窗外灰蒙蒙的,有两颗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的。窗外墙脚跟有个人在走动。五嫂听到了那一重一轻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的来来去去。她轻轻地爬起来,轻轻地关好窗子,又轻轻地在床上躺着。

    这是一张很结实的床,是她死去的丈夫亲手打的。

    她的丈夫是个很有本事的木匠。当年,到东边的大山里做木匠时,就住在她家里。年轻漂亮的小木匠,蓄着三七开的“西装头”,能说会道,长得一点也不像个手艺人。做出来的家什农具光光溜溜,灵灵秀秀的,让这些粗粗蛮蛮的山里人开了眼界。小木匠一住就是三年多,结果把自己都带到这柳树湾来了。

    有本事的小木匠竟死了,死了三年,为自己留下了这张结实的床,这个结实的小秋和眼前这个没有男人的家。五嫂的心里戚戚的,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而没有味道。但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柳树湾。她要在这里为小木匠看好这个家,养大小秋。小木匠的坟就在村前的那棵大柳树旁边,她不能让他的坟前,在清明节,在“七月半”没有纸钱香烛,没有爆竹屑子。她要尽一个妻子的本份。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还只有二十三岁的女人。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做她的丈夫的男人。

到哪里去找这个男人呢?

    这个男人终于有了——明天,胖婶就要带她去看一个男人,一个愿意到柳树湾来、和自己一同承担这种责任的男人。

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五嫂不晓得。只晓得他的名字叫水根。一个在鄱阳湖边的一个很平常的名字的男人。

    东方刚发白,胖婶就轻轻地敲响了五嫂的窗。五嫂把还还在熟睡的小秋交给了婆婆,说是跟胖婶去贩尼龙袜。婆婆晓得胖婶经常去贩尼龙袜,就半信半疑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老大也醒了,他的床板在黑暗中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五嫂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要说去贩尼龙袜呢?第一次对婆婆撒谎,五嫂心里很不安。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件事。婆婆待她好,她是清楚的。尤其是这两年,她更清楚。婆婆有那么一种心思,五嫂虽然不能接受,但她却不怪婆,更不恨婆婆。老大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手掌手背都是肉嘛。

但是五嫂就是不愿意。别的事样样都依,就是这一件事。真怪!搞得许多人都来劝。越劝越不愿,越劝越起火。你说他好你就嫁,搞得那些当说客的女人们都很狼狈。得罪了一大片,五嫂也不怕。我宁愿到外头去找个男人来,就是不嫁老大。招夫养子,天经地义,我也不是头一个。即使是头一个又怎么样?所以她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胖婶,到县城搭船去吴城,去看那个叫水根的男人。

    水根的家就在湖的那边,在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吴城。

    当五嫂走上吴城码头,心里想着的却是“水根”,因为他就住在这里。

    听五嫂说,那个叫水根的男人孤身一人,今年三十三岁。对五嫂来说年龄不是顶要紧的,顶要紧的是他能到柳树湾来,和自己一起生活,做自己的丈夫,一起养大小秋。胖婶又说水根很有钱,五嫂更不是为了钱。要是为了钱,她早就把自己“卖”了,她图的是人,是能和她一同在柳树湾顶家立户的男人。

    水根的家不在吴城城里,在离吴城不远的乡下。五嫂又跟胖婶挤上了汽车,颠颠簸簸了一阵子,才到了她们要去的地方。

    五月的太阳,一步一步的往西边的湖面移去。傍晚了,这里的景致也很不错,几乎和柳树湾的一样。路两边是汪汪的水田。插下去的秧苗都返青了,绿葱葱的一片。五嫂不由得想到自家的那两块田,那些刚插下去的秧苗;自然也想到了这几年,常常在风里雨里,帮自己犁田、插秧的老大。五嫂心里乱糟糟的,又响起了两串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又听到了早晨动身时,老大的床板的响动声——她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大。但是另一个想法却无情地击碎了她这种念头——应该是他对不起自己。

    ……闷热的夏夜,一丝风都没有。男人们热得连短裤都不想穿。刚从田里回来的五嫂,打来一盆水,关好了房门,想洗个澡凉快凉快一下。她把灯芯打得低低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她脱下汗渍渍的褂子、汗衫、褪下没有一丝干纱的裤子,全身一丝不挂地坐在澡盆边上,拧着毛巾,一把一把的擦着,搓着……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放到了自己赤条条的肩上。五嫂一愣,睁大了眼睛,看到了老大弯着曲曲的背,站在身后。踮着一条腿,两点乞求的磷光,幽幽地明灭着。

五嫂心里一紧,瘫下去了……她,终于闭上了眼睛,让老大吃力地把自己,把到那张结结实实的床上……

    灯熄了。黑暗中,五嫂的泪水涔涔地渗了出来——小秋在门外嗷嗷地哭,婆婆在门外轻轻地哄——她,一切都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到东边的大山里去了。在娘家,她住了好些日子才回来。在那绿色的深山里,她又听到了那支古老的歌,还是那样的动听,那样的迷人。

……终于到了。五嫂本能会拉了拉衣服,撩了一下头发,跟着胖婶,踽踽地走了进去。

水根不在家。门上挂着一把锁。

    等了好久,水根还没有回来。她和胖婶都有有些不耐烦了。胖婶说,她到表姐家去问问,对五嫂笑了笑,走了。

    家家屋顶上,都开始冒着晚炊的烟,只有这幢破旧的屋顶上冷冷的,没有动静。胖婶还没有回来,起初五嫂心里有些急。后来,五嫂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躁急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了。她觉得老站在门外不合适,就自作主张,走到那两扇关着的门前,推了推,推开了一条缝。她朝里看了看,又用力扭了一下挂在门上的锁。哐铛一声,锁竟吓人地掉在地上。原来是一把没用的锁,挂在这里做样子。五嫂摸摸突突的心,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黑洞洞的屋子。

    屋子里是黑黑的,也是空空的,墙边上堆着一包包的水泥,还有一卷卷的钢筋,使这间屋子很像间仓库。屋子里又黑又没有人,反倒让五嫂像一个主人一样自在地走动着。

她走到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边,听到了一两声猪叫。哼哼的叫声里,还夹着“咚——咚咚的拱门声,一下一下的很好听。对于一个当家的家村妇女来说,这声音就是一部动听的乐章,也是一种信号,一种命令。

    她不由得朝那间屋子走了进去。原来这是一间灶屋。跟自己家里一样,灶台上也摆着油罐盐钵,摆着舀水的葫芦瓢。猪就关在后头用石板隔开的栏里,把栏门拱得一咚一咚的响。

五嫂一边看,一边从灶后边找到了猪食桶,找到了潲缸。就提到后边的猪栏边去,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熟练地喂了起来。

    天完全黑了。五嫂竟那么准确地在灶边的“假灶”(也叫“司明堂”)里找到了火柴。她知道一般的人家,烧饭用的火柴都是在这个地方。这里又防潮,又方便。五嫂划了一根,点亮了搁在壁墙上的油灯。

    黄黄的灯花在跳跃着,一晃一晃的。

猪吃得很热闹,这让五嫂想到了做晚饭的事。这也是一种习惯——一种当家女人的习惯。鄱阳湖边当家的女人,都是边喂猪食边做晚饭。

    灶膛里哔哔哔剥剥的火照得她的脸红红的。五嫂习惯地把剩饭剩菜倒进锅里,掺进油盐,加上水,她听到“喳”的一声脆响。她迅速地盖上锅盖,锅里马上卜突卜突地响个不停。她闻到了一股热热的香味。

    饭香了,五嫂静静地坐在灶门口的烧火凳上,不时地夹进一两根柴草,逗得火苗一窜一窜的笑。灶里的火一点一点的熄灭了,五嫂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灶膛里散发出来的热气,暖暖地薰着她。她伏在膝盖上,睡得沉沉的,就像在自家的灶门口一样——当家女人对灶膛的感情,是任何一个男子汉所不理解的。

    五嫂在做梦。

    她梦见小木匠又爬在自己的身上,沉沉的。她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五嫂被憋醒了,身上还是沉沉的。一股男子汉的汗味,强烈地缠绕着她,绵绵的。她慵倦地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很解渴。

    “醒啦!”——一声陌生的男子汉的声音,吓得五嫂抖了一下,她完全醒了,所有的睡意和慵倦都消失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坐在灶门口,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棉袄。她惶惶地看了看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只见他伏在灶台上往嘴里扒饭,唏唏呼呼的很响很响。

    “我看见你睡着了,怕受凉。这湖边,夜里冷。”

    陌生的男人一边吃,一边说。

    五嫂没有做声,抬起头,缓缓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到这副贪吃的馋相,让她想到了刚才吃食的猪。她想笑,但没有笑出来。她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水根。她一点也不奇怪自己的判断,好像水根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来,你还没吃吧。”男人端来一碗饭,送到她的手里。

    饭已冷冷的不再冒气了。五嫂才晓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好等了好久好久。

    “吃吧。下午去马鞍山拖石头,半路上车坏了,请人磨磨蹭蹭地修了好几个钟头,总算回来了。”——水根抽着烟。好像知道自己要问。五嫂心里踏实了一些。

    “拖石头干吗?”五嫂问。她终于有话题了。

    “下墙基。”

    “帮哪个?”

    “不帮哪个。自己。”水根的声音很低很低。烟,慢慢地从鼻孔里挤出来。

    “做屋?”

    “嗯,也搞个两层的,现在都作兴两层。”水根用力把烟喷了出来。

    五嫂这又想起了门角里的水泥、钢筋,也让她想到了胖婶说这个男人很有钱。她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连忙问:

    “你见到了胖婶吗?”

    “见到了,在前头的小镇上。她说你来了好多时。”

    “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跟我到镇上的储蓄所领了钱就走了。”

    “钱?什么钱?”

    “嘿嘿。”水根笑了笑,“你不要问,这是讲好了的,我情愿。喏,吃吧,已经冷喽。”

    五嫂似乎明白了什么。怪不得胖婶那么热心热肠的。

    “还说了什么?”五嫂觉得非问不可。

    “没有了。我要急着赶回来,她也要走,说是搭车去吴城过夜。”男人把烟夹在手里,不抽了。在弥漫的烟雾中望着五嫂,似乎在想什么。

    “哦——她,走了——”

    五嫂放下饭。她没有心思吃了。叹了一口气,长长的,却没有做声,寂寂地想着昨天夜里,胖婶说过的话。

    “她没有说……没有说我不出来,要在柳树湾……”

    “没有,她没说……怎么,你不愿出来?她是说你愿嫁过来……”

    “嫁过来,嫁过来?我什么时候说过嫁过来!耍了,她把我们两人都耍了。”五嫂突然哭了,眼泪汪汪的,一副很可怕的样子。

    “不出来就不出来,你何必……何必要哭呢你……”水根被这突来的眼泪吓住了,显得手脚无措。

     “我哭……我哭我的命!你呀你,你也太老实了。好吧,你做你的两层楼,我回我的柳树湾,我现在就走。”

    五嫂一边说,一边却麻利地收拾着锅碗,又把剩饭剩菜倒进猪食桶里。

    水根不做声,呆呆地看着她在发作。他无声地跟在她的身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他靠得近近的,重重的呼吸,浓浓的汗味,一阵阵的向五嫂袭去。

    五嫂靠着灶台,身子在颤颤地抖动着。

    “我问你,她拿了多少钱,多少钱?”

    水根不敢正视这个发怒的女人,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说呀!几多?”

    “五百。”水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我自愿的,这是介绍费……”

    “五百!五百!你图个什么?图个女人是不是?”

    “不……不……如果你不想出来,那明天就回去,现在太晚了,到房里睡吧。明天我请了几个人帮我挖基沟,石匠师傅也来帮我下墙基。我清早还得去拖一车石头来,回头再送你去吴城搭船。”

    五嫂也愣住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她紧紧地盯着这个老实的单身汉,盯着她拉楂的胡子,深深的皱纹,黑黝黝的脸。

    “你睡吧,我去搭人过夜。”

    “不,你不要走!”五嫂走上前一步,啪的一下拉住了男人的手。“你……你不要走!夜里……夜里我还给你。”

    “不!”水根吓了一跳。他用力甩脱了五嫂的手,望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又摸了摸刚才被五嫂拉过的手,嚅嗫地说,“你睡吧,明天我来送你。”

    水根走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大门,随手又把门砰的一声带上了。

    听着沉重的脚步声,五嫂茫然地站着。脚步声响得远远的,是那样的平稳有力,不是那种一重一轻的步履声。

    夜,沉沉的。等待五嫂的,将又是一个不眠的长夜——虽然这一夜没有月亮照到床上。

    ……五嫂醒了。一阵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把她从昏睡中惊醒。

    在这张陌生的床上,五嫂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她想到了昨天夜里抓过的那只布满硬茧的男人的手;想到了那一张张叠起来一大摞的五百块钱;也想到正揣着五百块钱喜滋滋地回到柳树湾去的胖婶,然后……五嫂的心都碎了。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响远了。五嫂连忙爬起来。她看到那两扇虚掩的门,正一开一合地竖在那里,她不由得一阵激动。她随便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在激动地想着那个开着拖拉机,突突突突去马鞍山拉石头的男人。

    “不是傻瓜,肯定不是!”——五嫂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拉开虚掩的门,溢进了一片晨光。她看到了放在破八仙桌子上的烟、茶叶,一脸盆米、半篮子面条、许多鸡蛋,还有另一篮子正在滴着水的青菜。

    她记起了水根昨天夜里说的话,她心里明白了。她知道今天有人来挖基沟,下墙脚。

她似乎并没有多想,就走进了灶屋,点燃了一把火,把它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并不陌生的灶膛。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吱吱喳喳地走进了一群人来,扛着锄头铁锹叮叮当当地响。他们都神秘地看着她,挤眉弄眼地说说笑笑,有的还故意“婶子”“大嫂”的叫个不停。

    五嫂也没有多想,就毫不介意地招呼他们。递烟,倒水,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这些人在门外的院场上欢快地挖着,也欢快地笑着,笑得五嫂心里阵阵的酸。

    水根回来了,突突突地拖着满满的一车石头。挖基沟的人都围上去,向他要喜烟、喜糖。五嫂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她为这个男人感到可怜。她真担心她会发作,会骂人。可是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听到他蹬蹬蹬地走进屋来,手里提着一大块肉。

    五嫂正在喂猪食,连忙放下手里的瓢,走过去,掀开灶上一只倒扣的碗,端过去一碗面条。

    “你吃吧,还没有冷。”

    水根一愣,放下手中的肉,在身上揩了揩手,接过面条,怔怔地望着五嫂。

    “洗把脸吧,卸完了石头我送你走。”

    五嫂看了他一眼,接过这块肉放到砧板上,回过头来对他说:

    “等打完了基沟再说吧。你看,这么多人怎么办……”

    水根停住了筷子,看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女人。半晌,又低下头去,嘘嘘呼呼地吃着,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吃得很响很响的。一碗面条,几下功夫就见底了。然后又抹了一把胡子楂楂的嘴,把碗交给了五嫂,走了。

    门外又响起了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水根又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到马鞍山拉石头去了,五嫂听得很真切。

    正像五嫂所想像的那样——那天清早,胖婶就喜滋滋地揣着五百块钱,回到了柳树湾。

    胖婶一到家,五嫂的婆婆就过来了。

    “老婶子呀,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说了。从去年,你媳妇就有这种心思……”胖婶一见到五嫂的婆婆,就添枝加叶地唠叨开了。

    “我晓得我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让她去吧。只怪我命不好。老小死了三年多,老大又牵不住她的心。”

    五嫂的婆婆一抹一把泪。

    “将心比心,二十几岁的女人,守得住自己吗?老婶子啊,你可别难过。人家昨天一到,夜里就……”

    “真的?”

    “你看你看,我还骗你。今天一清早,那男人送我上了路,五嫂还没有起床。三十多岁的单身汉,如鱼得水,你晓得喜欢成什么样子。他当时一高兴,就送了我五十块钱,好话说了一路哩。”

    “她……她现在还……还回来么?小秋呀……我可怜的小秋啊……”

    五嫂的婆婆时断时续,哽哽咽咽。

    “今天人家正在办酒请亲戚,过两天再来吧。不过也不一定,看样子恐怕还要多住几夜再说。”

     “哇——老天爷呀,可怜我苦命的短命鬼崽呀……”五嫂的婆婆终于放声号啕起来。

    “别……别这样。”胖婶这一下可慌了神连忙扶住五嫂的婆婆,“老婶子,哭泣也没有用,还是赶快张罗老大吧……”

    “是呀,我原来倒是想圆就老大,他们俩都在一起困过呀。”

    “嗬,怪不得老大天天帮她挑水,像牛一样的帮她扶犁踏耙。老婶子呀,这样没有良心的女人还有什么哭的。听说鲤鱼洲何家有个菱花,不晓得你老人家中不中意。那个人各事都好,就是眼睛不大方便,还是个黄花闺女哩。”

    “能生儿育女么?只要能生就行了。”

    “这个你就放心,是个女人,哪有不会生的呢!”

    “胖婶呀,自古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是多年的老邻居啊,老大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晓得我晓得。明天我就去鲤鱼洲看看。”

    五嫂的婆婆千恩万谢,跌跌蹿蹿地回去了。老大听娘一说,又痴又呆地弯着腰。一会儿想着五嫂光条条的背,一会儿又想着鲤鱼洲的瞎眼菱花。哼哼唧唧的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清早,柳树湾就开了锅。湖边村里,议论纷纷,把五嫂当传讲。添油加醋的,讲得像亲眼所看到的一样。

    只有到了这时,胖婶那颗提着的心,才算最后放下了。生米已经成了熟饭,她可以放心乐意地去花这五百块钱了。只要五嫂一回来,一进村,这么多人的唾沫,也会像鄱阳湖的水一样把你淹死。柳树湾再也没有你站脚步的地方罗。不过你也别怨我,我得了五百块钱,你得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黄花郎”。女人嘛,还图个什么呢?

    基沟挖好了,墙脚也砌起来了。三天的时间,五嫂和水根都在忙乱中度过了。

这天一清早,水根就用手扶拖拉机,把五嫂送到了吴城码头。只有这时,五嫂才想起了柳树湾,想起了小秋、婆婆和那为自己天天挑水的老大。

    船还没有启航,湖面上一层茫茫的雾霭。站在码头上,五嫂回味着这三天来的生活,一种新的感受,就像这白色的晨雾一般,在五嫂的心中朦朦胧胧地升腾着——

    昨天晚上,站在这新砌的墙基面前,五嫂隐隐地感到有一种不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难道仅仅是用自己三天的劳动,来赎回这个男人的五百块钱吗?是,又像不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让自己在这个人生地疏的异乡,在这个单身汉的家里呆了三天三夜呢?五嫂说不清楚。

    她扶着这厚厚的墙基,望着那遥远的天边,她知道柳树湾就在那一片繁星闪烁的天底下。

    一片弯弯的月,从淡淡的云里钻出来,照在她的头上,又是那么郁郁地望着她。她想到明天就要回去,又只能对着这一片残月,诉说着心事,便不由得滴下了两行滚烫的泪。

    水根从屋里走出来,远远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难道她真的要走么,明天?那么,三天前她为什么不走呢?他多么希望这个女人从此以后,就留在这里,永远和自己生活在这里,生活在这幢秋后就要造起来的两层的房子里。

    三十多年了,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和自己这样一起生活过。原来有女人的生活这么好!水根真想跪下来,哭着对她说,你就留下来吧,和我过一辈子吧!

    但是他没有跪,也没有哭,更没有说,只是这么远远的,默默的看着她。

    五嫂进屋去了。轻轻地关上了门……

    夜,很深很深了。她听到他在门外走来走去。沙沙的脚步声沉沉的,一步一步地走在她的心上。她真想打开门,把他拉进来,让他睡在自己的身边,用自己这双并不柔软的手,去熨平这个单身汉的心。虽然她也想到了柳树湾,想到了她的小秋,想到了柳树湾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灵灵秀秀的小木匠,如今长眠在那棵大柳树下。她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心里不安。应该回去,回到那个和他共同生活了几年的家里去。明天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自己的归宿,只能是在湖的那一边。

    门外沙沙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五嫂也也噙着泪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清早,五嫂又被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惊醒了。她打开了大门,手扶拖拉机载着她突突突地上路了。

    ——船开了,水根的拖拉机消失了。

    傍晚,五嫂又回到了柳树湾。

    远远的,五嫂终于看到了柳树湾,看到了这个熟悉的村落,正无声地隐进灰褐色的暮霭之中。晚炊的烟,像一条灰白的纱巾,轻轻地飘在它的头上……

    村头,她看到了小秋——老大紧紧地抱着他,像抱着自己的儿子。他望着自己,就像望着一个陌生的过路女人一样。

    五嫂飞快地走过去,抱过小秋,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很想对冷冷地站在一边的老大笑一笑,她很想甜甜地叫他一声“伯伯”。但是,老大却没有看她,更没有笑。他板着面孔,铁青着脸走开了。他脸色青青的,青得发绿,怕人;他的那条跛腿,还有那曲曲的背,好像挺了起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直。

    五嫂不敢再亲小秋了。她收起了她的笑,一层灰褐色的暮霭,覆盖在她的面上。她抱着小秋,惶惶地走进了自己的家,走进了这间离开了几天的屋子。

    面前,一直晃着那张铁青的脸。

    夜,静静的,静得有些怕人。在摇曳的灯光下,五嫂在思索着——思索这过分的静,还有那张铁青的脸。

    婆婆为什么不过来,问问自己的尼龙袜贩来了没有?还有那个能说会道的胖婶,那个铁青着脸的“伯伯”,都到哪里去了呢?明天,还会有人来给自己挑水么?

    然而,没有任何人来回答她。在这死一般的静夜里,只有这个不懂事的小秋,在陪着自己,这个越来越像小木匠的儿子。

    几天的经历,就像一场梦。梦醒了,自己却在梦中死去了。一切都照婆婆的意思去做吧,和那个想把脚踮直,想把背挺起来的老大结合吧。两层的楼房不是属于自己的,那个叫水根的男人也不是属于自己的。属于自己的只有这个家,身边的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有对这个家,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的责任。

    既然在那个炎热的夏夜,自己可以忍气吞声地让他把你抱到床上,可以让他和他的母亲一道,扼杀你的贞操,扼杀他们对那个死去的小木匠的骨肉之情;那么,在你的痴情,你的愿望化为乌有的今天。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在死一样的寂寞和苦难之中折磨自己呢!

五嫂的心,好像被摇曳的灯光照亮了。

    小秋已经睡着了,五嫂帮他轻轻地掖好了被头,又拖过一只大枕头拦在床的外边。然后,自己不慌不忙地拉了一下衣服,撩了一下头发,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间,向老大的房间走去——

老大没有睡,为五嫂开了房门,又回到床上去了。依然是铁青着脸躺在那里,翻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白眼,斜乜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五嫂坐在老大床沿上。

    老大在默默地思索着——就是这个女人,第一次让自己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还是这个女人竟熬不住了,一走几天,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去找那个陌生的野男人!我真是有眼无珠,当初竟把她看成一朵花。你看,深更半夜,她又送上门来了。看来是被那个野男人搞出瘾来了,又来找我开心。唉,世界上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这样……。

    五嫂见老大迟迟不开口,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明说了。

    她终于艰难地开了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差点儿又哭了起来。

    老大一听,先是一惊,然后却笑了——到底没有冤枉活这么多年,哪种女人我看不透。他笑得很开心,很得意。

    “别哭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背挺得直直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感,使他变得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好吧,我会跟娘说的,娘也有这么个意思。”老大故意嗫嚅地说,“既然你……你愿意,你就过来吧,今天夜里……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

    五嫂顺从地过来了,麻木地移到了老大的身边。老大呼的一声吹熄了灯。

    五嫂只觉得床在往下沉,整个房子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鄱阳湖里去了。鄱阳湖发大水啦,白花花的大水无边无际,像海潮一样漫过来。茫茫的水面上,一对斑鸠鸟正在“咕咕噜——咕咕噜”地叫着,叫得真动听。引得湖边上放牛的野孩子,又在甜甜的、脆脆的,唱着那支古老而又动听歌……

                                                (原载《星火)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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