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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文化小说 红 船  连载之七

(2008-05-03 18: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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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分类: 长篇小说
                      第 七 章

17、四美楼

     又是乍暖还寒的四月天气,吴城街头依然是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

    一年前的那场风波,在这座江南大都市里,犹如一阵风一样,吹过去也吹过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码头上的那根旗杆还在,但那上面孟老板的那颗人头却早就没有了。是吊它的铁丝锈烂了,还是有人在夜里把它取走了,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吴城衙门又在忙别的公务去了,一位穷挑夫的人头,尽管他是挑行的一位小小的老板,又有谁会把它放在心上呢?

    然而,吴城街上却有一个人,一直在为由这颗人头而引出来的故事而耿耿于怀。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过去了,唯有这件事让他几乎夜不能寐,而且是愈来愈强烈。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在十字街头摆卦摊的潘遇求先生。

尽管潘遇求有“潘半仙”之称,但他对一年来音讯杳然的三先生,始终是放心不下。对于这位来自饶州万盛烟行的小朝奉,潘遇求几乎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凭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潘遇求坚信,这位小朝奉还会来吴城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池活水。他哪怕是一条龙,也要靠这池活水才能兴风作浪、吐雾吞云啊。

那么,他为什么久久不来吴城露面呢?

三先生来得越迟,就越能证明他是一条真龙,也就越能证明自己的眼力。这就是潘遇求的逻辑。潘遇求认为,古往今来,凡是能成大器者,必先有韬光养晦的胸怀。古人说得好,退一步天高地宽。能知进退者,才见其涵养功夫,才是有谋略的智者所为。

尽管潘遇求如今仍然是天天坐在十字街头,看似在测字算卦,其实不然——如今端坐在十字街头的潘遇求,就像当年坐在渭水河边的姜子牙一样,在等待他心目中的周文王。

每逢女儿小翠回家时,潘遇求总要对那位翠花姑娘说,儿啊,相信你爹的眼力。有朝一日,你拥有的将不是一只“百宝箱”,而是那价值连城的十二口皮箱。

对于老子的这些话,翠花姑娘也只是半信半疑。她无法完全相信,事情真的会像爹所说的那样。

不过,每当夜阑更深,或梦回酒醒,一个人独守空闺之时,三先生那张俊俏方正的小白脸,倒是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在心里时时对自己说,如果自己的后半辈子,能有这么一个人真心相待,相厮相守,倒也是一件快事。我哪里还管他什么穷也好,富也罢,做一对平平安安的儿女夫妻,总比这种卖笑生涯强。要知道,这种“兰房夜夜迎新客,斗思星移换丈夫”的虚情假意,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因此,这位红极吴城的翠花姑娘也在时时盼望三先生的到来。

就在潘遇求和他的女儿小翠的朝思暮想之中,三先生终于“下凡”了。

那天傍晚,正是豫章路华灯初上的时刻,四美楼,又沉浸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之中。吴城街这座最繁华的销金窟,又迎来了它最辉煌的时光。

就在这时,焕然一新的三先生终于飘然而至,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四美楼。

此时,站在四美楼中的三先生的确不同凡响。他身穿一袭长袍,外罩半截短套,都是油光水滑的上等料子。在灯烛的辉映下,实在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块德国造的赤金怀表,在上衣的口袋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嘀嘀嗒嗒地响个不停。半截黄金表链垂在胸前,弯弯的,沉沉的,让你不服气也没有用。两颗镶金门牙,一副金丝眼镜,把一张白里透红的胖脸,装饰成一副威严而又慈祥的财神相。

三先生虽然是饶州烟行的朝奉出身,但在以前他无论如何是不抽黄烟的。哪怕是万盛烟行的皮丝烟再好,他也从不吸上一口。可是现在,他却开始抽锡箔纸包装的香烟了。手中托着的是镀金的洋烟盒,一揿就开了,里面齐崭崭的躺着一排白棍棍。随手取出一支,在合上的金盖子上顿几下,也是笃笃有声。用来点烟的也是外国人造的“洋火”——一根红头小棍棍一擦就火苗一蹿,半寸多高,蓝蓝的。这样的派头,就是在当时的吴城,也实在是不可多见。

三先生是昨天晚上到吴城的。下船后没有去长春客栈,而是住进了码头附近的一家大饭店。歇息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就上街,买齐了这身行头和一应道具。下午在饭店里养精蓄锐了一番,看看天色不早,才带着张蛮子到四美楼来了。

张蛮子现在可成了他名副其实的跟班,再也不是那身船夫打扮了。他这时也是一身黑香云纱衣裤,脚下是方口的黑哗叽尼面鞋。在他那颗硕大的头颅上,三先生还帮他配上了一顶礼帽。张蛮子把它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既遮住了那张脸,又显得很有派头。

主仆二人刚才出门时,还在饭店里演习了一番。当时,聪明的三先生还是留了个心眼,他对张蛮子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叫我刘老板,我就叫你张三,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的称呼。”

张蛮子笑了笑说:“我晓得啰,刘老板。只要跟着你天天有肉吃,夜夜有姑娘睡,管他张三李四。张三就张三吧。”

出了饭店门,他们就一直朝四美楼而来。这位刘老板今天来这里要找的,就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了一年多的翠花姑娘。他就是要在今天夜里,和她实实在在地做成一回好事。

当三先生出现在四美楼的客厅里,当厅一站时,便立即有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围了上来,把他和张蛮子团团围住。他们面前顿时桃红柳绿,万紫千红,让他们应接不暇。此时,几位徐娘半老的鸨母也一拥而上,牵衣扯袍的打情骂俏,恨不得把这两位财神菩萨立即活活地瓜分了才好。

三先生现在虽然是刘老板,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一边招架,一边睁开一双色眼,向一张张的粉脸桃腮睃过去。但是,他却没有发现他想要见到的那张脸。三先生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便把手中的文明棍在铺地方砖上,顿得笃笃有声,口里在大声叫道:

“你们,都给我滚到一边去!张三,你看中了谁?你看中了哪个就同她上楼去。我要找我的翠花姑娘,你们都给我走开!”

听三先生这么一嚷,身边的那些姑娘们才收敛了些。只有一位胆大一点的拉着张蛮子的手说:“张三,我们上楼去吧!”

张蛮子此时也看花了眼。见有姑娘来拉自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美丑不分,就一手扶着头上的礼帽,一手搂着那位姑娘上楼去了。

三先生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时,一位老板娘挤了进来。只见她移动着半壁江山似的胖身子,两只乳房颤巍巍地抖着。她来到三先生的身边,一条香呀喷的花手娟在三先生面前一晃,大声地说:

“哟哟哟,我的大老板也,您怎么不早开口!我们的翠花姑娘,同您老人家可真是有缘。她今天哪里都没有去,已经收拾得停停当当的,专门在天香阁恭候您老人家的大驾哩。”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就过来揽住三先生的一条胳膊,把他往天香阁拉。她真担心这位财神爷转眼又飞了。其他的姑娘、鸨母一见,也自觉无颜,便灰溜溜地让出一条路来,眼巴巴地看着老板娘把这位财神爷拉到天香阁去了。她们只有各自散去,有的回房间守株待兔,有的则到大门口去等待。

天香阁是什么地方?

天香阁是四美楼中一座小巧玲珑的楼阁。里面画栋雕梁,外头飞檐翘角,历来是四美楼中当红的名角居住的地方。如今,这里便是翠花姑娘的闺房。

此时的天香阁已是朱帘半掩,兰香袭人。翠花姑娘正风情万种地站在栏杆前,半倚半靠地靠着一根朱红的柱子,看着楼下客厅里的这一幕闹剧。她在悠闲地磕着瓜子儿,不时地把一咬两瓣的瓜子壳儿,从两片红唇中“扑”的一声吐出来,让它们飘飘洒洒地飞到楼下。

刚才,就在三先生刚一走进客厅的一瞬间,翠花姑娘仅凭自己的直觉,就感觉到此人不同凡响。她不由得仔细地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就让她终于认出来了,这位装了金的菩萨不是别人,正是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小朝奉。翠花姑娘再一看他那身打扮,还有身边跟着的那位伙计,她就不由得心里一动,脸上一热。这时,她不得不暗暗地称奇。

——我那位人不人鬼不鬼的爹,竟能这样料事如神!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看这个小朝奉今天的这一身打扮,还有今天的这种气派,就毫无疑问地证实了爹爹的猜测没有错。一年前,在这吴城码头上冒领那十二口皮箱、害得孟老板人头落地、胡子挑家破人亡的正是此人!看来眼前的这位小朝奉,的确不幸让爹言中了。他如今的确是大发了,而且是暴富了。那十二口皮箱中的金银财宝,让他一夜之间财大气粗,腰缠万贯了。现在,即使是在吴城这样的江南大都市里,他都可以过得人模狗样,都可以人五人六的充起大头来了。

那么,他今天为什么来这四美楼呢?这当然是为我而来。

那我应该怎么办?

翠花姑娘不由得想起了去年此时,在筷子巷家中的那一幕——当时,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小朝奉时,就对我的身份挑三拣四,瞧不起人;如今他腰缠万贯了,更会变本加厉,把我不当人了。我爹娘当然是希望我终身有靠,但是,我可不能随便的就委曲求全,让他把我看低了,看扁了。今天,我可要好好地杀一杀他的傲气,决不能让他认为我翠花姑娘就是一位见钱眼开的婊子。应该让他知道,我潘小翠也是一位有骨有气的刚烈女子。不然的话,一旦今后他真的娶了我,那种日子也不堪设想。

这位翠花姑娘真不愧是一位翠花姑娘。不幸的身世,不平凡的遭遇,到底造就了她不同寻常的胆识。就在老板娘拉着三先生上楼的那一瞬间,她心中早就想好了对付这个小朝奉的良策。

老板娘带着三先生来到了天香阁前。还有几步远,老板娘就指着翠花姑娘说:“财神爷啊财神爷,您看到了吧,这位就是您想见的翠花姑娘。她可是我们四美楼的头块牌。您看这样的姑娘,别说是整个吴城街,就是走遍九州万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您啊,真是艳福不浅啊!”

三先生口里连忙应答“是是是”,心里却在说,什么艳福不艳福,还不是看中了老子腰包里的钱。做姑娘的,哪个不是见钱眼开的货色。

三先生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眯起了那双眼睛,不由得把翠花姑娘从头到脚地扫了一眼。仅仅是这一眼,就让三先生开始把持不住了。他只觉得身上就在开始发热了。这一年多来,常常在梦中出现的那种感觉说来就来了。

“翠花,今天给你送了位大财神爷来,你可要好好招待他老人家哟!好啦好啦,春宵一刻值千多金,我也不多嘴了,你们快活去吧,莫引得老娘我嘴馋。”

老板娘把三先生往翠花跟前轻轻一推,就转身下楼去了。

翠花姑娘说了一声“请吧”,就在前面款款地走进房来。等三先生跟进门之后,她才垂下朱帘,掩上房门,然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三先生,在暗自发笑。

三先生也嘴角一咧,然后是张开口一笑,两颗金牙立刻金光灿烂。他笑着说:“小翠,还愣着干什么?不记得我啦?你可让我想得好苦啊!”

说着,就走上前去,伸出一条手臂,想把翠花姑娘一把揽到怀里,然后就摸就啃,就脱下她的衣服……

哪知三先生的手刚伸出去,就吃了个闭门羹。翠花姑娘把他的手轻轻地挡住了,嘴里在说:“客人且慢,我还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还不知道您是哪一路神仙呢?”

“哟嗬,小翠啊小翠,你是故意跟我发嗲撒娇,还是真的贵人多忘事啊!我们俩还用得来这一套嘛?看来我是不懂这里的规矩哟。来来来,这是一点小小的意思,就算作个见面礼吧。”

三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金戒指和一只足有二两重的黄金手镯,放到翠花姑娘的手上。他心里在想,反正这样的东西那皮箱里有的是,送她两个又何妨。只要逗得她开心,好好地伺侯我就行了。我今天是来花钱买快活,来了就得早就出手。

翠花姑娘接过这两样东西,看了一眼,拿在手上掂了掂,却很随意地放在桌子上,然后对三先生说:

“客人,这些东西您就收起来吧!我潘小翠虽说做的是这种生意,但好歹也是个人,不是论斤论两可以买到的一堆肉。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不把话说明白了,我是不敢随便收受的。我虽是一位风尘女子,但我也晓得,得了来路不明的不义之财,是要遭报应的!”

翠花姑娘的这番话,真把三先生给吓了一跳。细细一想,觉得她好像话中有话;而那弦外之音,又句句都点在自己的死穴上。三先生一琢磨,他的后背不由得在冒冷汗了。刚才那股蹿上来的欲火,这时已烟消云散了。

她怎么会这样跟我说话呢?

难道她知道我这是“不义之财”么?

这个潘小翠现在还不是我的人。如果是让她看出了破绽,只要到吴城衙门走一遭,那么,我不但一场好梦一场空,弄得不好也要人头落地啊!对了,看来我一定要先稳住她,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让她看出了我的破绽。

想到这里,三先生才稍微定了定神,渐渐有了主意。于是他便又嘻皮笑脸地走上前去,一边去拉翠花姑娘的纤纤十指,一边涎着脸皮说:

“小翠,你说这些气话干什么呀?你刚才没有听到老板娘说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嘛!来来来,我们何必要在这上头做文章,虚度这美景良宵?”

谁知潘小翠偏不依不挠,又是把手一甩,后退两步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年前的那天夜里,到我家去的那位饶州来的小朝奉?你不在你的饶州万盛烟行当差,跑到这吴城来做什么?”

三先生一听到“饶州”、“万盛烟行”这些字眼,心里又一阵发怵。但他还是死皮厚脸说:

“多万姑娘还记得我。一年前我的确是去过你家。当时只怪我有眼无珠,误会了小姐你爹的一番美意,辜负了小姐你的一片芳心。我这次来,就是专门来向你赔情的。”

事到如今,三先生知道只有假戏真唱,连哄带骗地哄过去了再说。不要刚一到吴城,就一脚踏进是非门。哄过了这一夜,明天一早就远走高飞,不要让她再见到自己就是了。于是他又装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样子,对潘小翠说:

“小翠姑娘,自从那次见到你以后,我是日也思夜也想。今生今世,我就是喜欢你一个人。如果是你看得我顺眼,我这一辈子,就是在你身边端茶倒水,做牛作马,我都心甘情愿。姑娘,你信不信呢?”

“我信不信?你说我会相信吗!我一个这样的女子,难道也值得你这样的动心,不要折了我的阳寿哟。你自己仔细想一想,自从进得这房间来,你连一句真话都不掏给我,还说喜欢我。”

潘小翠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子边,把那戒指和手镯拿在手中掂了掂,又接着说:“你看看这些东西。你也是一位生意场中人,应该知道这几样东西的份量。我虽然是一位女子,但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东西,难道是一位平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么?古人说,黄金有价情无价,我要的就是你一句真话。什么黄金白银,我潘小翠都不稀罕!”

听潘小翠这么一说,三先生心中也的确为难起来了。虽然他常听人说,瞎子见钱眼也开,婊子见钱身也卖。但是,面前的这位婊子,却是一个实在不可小看的人物啊!你看,她见了金子都不动心。三先生顿时从内心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觉得自己比这位风尘女子还要低一大截。看来这样的女人真是不能小看,更不是能用假话可以哄骗得了的。

那么,我到底对她说不说实话呢?

三先生真不愧是三先生,真是没有白长一颗大脑袋。他马上灵机一动,突然对翠花:“姑娘,请莫生气。听我说一句。”

“你说。”翠花姑娘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三先生。

潘小翠的那双眼睛虽然是那样的妩媚动人,但是这时却盯得三先生心中有些发怵。不过,事到如今,三先生已经没有退路了,最后他还是壮着胆子说:

“小翠姑娘,这样的地方,我以前是从来都没来过。但是,我倒是经常听人家说,干你们这一行的,都是认钱不认人。可是……可是……”

“可是,我今天却是认人不认钱了。”小翠紧接着说。

“那是为什么?”三先生说。

“因为我相信我父亲的眼睛。在你走后的这一年多里,他曾多次跟我提到过你,说你将来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

“啊!是么?”

翠花姑娘真诚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那你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还要这样的对待我呢?”

三先生不由得又心中一喜。

“不错。按常理来说,你是对的。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推三阻四。我不管你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但我却是从心底里喜欢你。不管将来我能不能为你妻为你妾,但是,我都真心地希望你能做一个有良心的正人君子,不要辜负了你这一身好皮囊。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也就不枉喜欢你一场了,不枉做一回女人了。你懂不懂啊,我的冤家啊?”

小翠说到这里,竟然眼眶一红,一串泪珠儿不由得落了下来。她一转身,对着墙壁在轻轻地抽泣起来。她在心中暗暗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戏做足。自古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不信逼不出来他的真话来——如果他真的能这样坐怀不乱,那倒更让我对他尊重有加了。

三先生一见,果然再也坐不住了。就连忙走上前去,一只手抚在小翠的肩上,把嘴巴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小翠,你真是个好人,是个好女子!我……我一定娶你,我要让你从今以后,快快活活地做人。”

“告诉我,你能娶得起我?养得起我?你有多大家产?”

“有……我有好多好多的……”

“你——你有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

小翠花突然转过脸来,又两眼死死地盯着三先生,就像两团火一样。她知道这是关键的一招,也是她最后的一招。

一先生一听“十二口皮箱”,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他全线崩溃了。他以为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了,便无声地点了点头。他走上前去,把这个翠花姑娘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张脸在她的杏脸桃腮上来回地厮磨着。他知道,现在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这个女人。

翠花姑娘一见三先生这样,便也有点动心——从三先生刚才点头的那一瞬间,翠花姑娘就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喜欢自己,也真的是相信自己。看来这个男人还是一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让人可怜。于是她也也紧紧地依偎着三先生,用手抱住了他。

这时,三先生的身上又在开始发热了。他把翠花姑娘抱得更紧,最后终于一口含住了她的那点樱桃小嘴,一条舌头滑溜溜地钻了进去。翠花姑娘轻轻地含住了,用力嘬吮着。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浑身酥软起来了,终于双双倒入那锦帐罗衾之中……

春风一度,夜短情长。初出茅庐的三先生不知身在何处。他只晓得,这里不是四美楼,这里不是天香阁——这里就是神仙洞府,就是人间天堂。

一场狂风暴雨之后,两个人都暂时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双双地依偎在狼籍的枕衾之中,诉说着衷肠。这时,只听到三先生在低声说:

“小翠,你怎么知道,那十二口皮箱是我装走的?”

翠花姑娘索性半真半假地说:“这吴城的事,能瞒得过天下人,难道能瞒得过我的老子么?不然的话,他那‘潘半仙’的招牌,不早叫人砸了。”

“是么?你爹爹真有那么神吗?”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

“那有还有假吗?我爹爹可是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有到吴城衙门去告发你。当时他要是去告发了,那么,挂在码头旗杆上的那颗人头就不是孟老板的,而是你的了。”

翠花姑娘一边说,一边用力在三先生的头上一按,吓得他往被窝里一缩。于是,她就把一年前发生在吴城码头上的那场风风雨雨,趁机向三先生描述了一番。翠花姑娘说得是那样的惊险恐怖,又是那样的动人心弦。说到孟老板被砍下的头吊在码头的旗杆上,一直瞪着一双吓人的大眼睛在风雨中摇晃时,吓得三先生一直紧紧地搂着她,不敢出声了。

翠花姑娘又说:“你知道,在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对你那样吗?说实在话,我就是看不惯你,还有你的那个什么张蛮子的那种作派,那种张狂。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小人得志——何况你们还连得志都谈不上——古人说得好,财不露白!而你却要如此招摇,生怕人家不晓得你有钱。告诉你,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更不要这样的得意忘形。你以后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叫你和那个张蛮子死无葬身之地!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三先生连忙说:“不敢!不敢!我以后全听你的。”

翠花姑娘又用一根指头,在三先生的眉心里点了一下,狠狠地说:“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我量你也不敢!第一,孟老板的人头虽然烂了,但他的儿子胡子挑和他手下的那班弟兄,如今可是鄱阳湖上的草莽英雄。这世界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第二,那位丢人财宝的督军大人,据说又给吴城衙门下了死命令,不查出这十二口皮箱的下落,他就再带兵来,把这个衙门给抄了。他说一颗臭挑夫的狗头,是卖不出这个价钱的。所以你的一条小命,还在我手里攥着。无论是哪一方,只要我透个信过去,都让你有好果子吃!”

三先生一听,又吓得颈脖子一缩,把头钻到翠花姑娘的怀里,连连说:“我听你的就是了。从今以后,那些金银财宝都是你的。我做你的儿子总可以了吧。”

翠花姑娘用力把三先生一推,又伸出一又玉臂把他搂了过来。似嗔似娇地说;“不中用的东西,谁要你做我儿子。嘿,你上头吓缩了,下头可不要吓缩了,我倒真要你给我生个儿子,好让老娘享福去。”

这时候的三先生,倒真的是让这位女人治得服服帖帖的,真像个儿子一样地偎在她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他想,现在除了娶她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翠花姑娘见他不作声,就又是哄又是呵的,在他的上身下身揉揉捏捏。三先生让她这么一折腾,又缓过气来还阳了。他觉得自己的下面又在蠢蠢欲动,就又爬起来,一个鹞子翻身,压到翠花姑娘的身上……

从翠花姑娘这里,三先生总算领教了潘遇求那双狗眼的厉害。从此以后,对这样一位貌不惊人老家伙,他不得不另眼相待了。后来他对这个潘半仙又是敬重,又是害怕,事事言听计从,比他的亲儿子还要乖巧听话。

其实三先生哪里知道,真正征服自己的,还是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

 

18、定 

 

三先生混迹吴城已有半年多了。后来,他和张蛮子干脆搬进了筷子巷,住到潘遇求的家中去了。

在这半年多的日子里,三先生大部分时间是和翠花姑娘缠绵悱恻在一起,尽情地享受这位吴城第一名妓的床上风流。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位昔日的小朝奉终于尝到了金钱的魅力,同时也体验到了那种漂亮女人的滋味。当他每次和翠花姑娘做完了那种事情之后,他都要静静地躺在这位女人的身边,回味一下刚才那惊心动魄时的每一个细节,和她那令人销魂的呻吟。这时,三先生就不由得在想,怪不得这个女人在四美楼能一夜千金,能够让那么多有钱人挥金如土。看来她实在是物有所值啊!现在,我要不是有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她哪里会让我这样的极尽风流,纵情浪漫?看来人生在世,金钱还是不能少的。

除了和翠花姑娘消遣之外,三先生现在却很少同张蛮子上街闲逛了。总是给张蛮子一些钱,让他一个人到街上去喝酒或者是找女人。他知道自己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需要这样一个人。就权当是豢养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吧。而三先生其余的时间就是和潘遇求在一起,听他说古道今。或讲前朝轶事,当今风流:或谈人生荣辱,世事沉浮。这样一来,倒也让这位少读诗书的小朝奉,开了不少眼界懂得了不少的人情世事。

当三先生和潘遇求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都会在心照不宣地想到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有了那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现在应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就是这样的坐吃山空,等到将来他们把这些金银财宝吃光了花光了,最后就一同老死在这破落的筷子巷吧!所以,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新的机会。这种等待对已经是风烛残年的潘遇求来说尤为迫切。

又是一个春雨锦锦的日子,潘遇求照例没有上街去摆卦摊,就坐在筷子巷那个破败的家里和三先生谈天说地。他谈到了吴城当今的五行八作,三帮九派,最后又说到了吴城的挑行和它的“徽帮”,说到了孟老板和胡子桃。

说到这里,潘遇求又习惯性地停顿一下。然后又是端起手边那把伴他多年的锡洒壶,咕了一口,才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世事真如白云苍狗,祸福难料。曾几何时,那一帮人在吴城码头上是那样的生龙活虎,可是转眼功夫就不在了。现在,他们又都成了故事,成了许多人茶后饭后余助消化的佐料。”

——这样的话题,这样的感慨,这位潘半仙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时不时地提一提,时不时地发一通思古之幽情,人生之慨叹。

三先生心里当然明白,这个故事就是自己的一条尾巴。这个精明的潘半仙隔不了多久,就要把这个故事就一就,把自己的这条尾巴提一提,其目的就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乎所以。虽然自己现在已经是他的“衣食父母”了。他的衣食住行都是自己小小心翼翼地去进供,去孝敬。但是,自己好像还是欠了他一大笔人情债似的,时不时地要把这种紧箍咒念上一遍。开始几次,当听到这位老家伙在谈这些话题时,的确是让三先生紧张得心里在打鼓,不晓得他下面要说什么。尤其是他常常提到吴城码头的那根旗杆,提到孟老板的那颗人头时,三先生就更是惶恐不安。潘遇求经常说,孟老板的头挂在旗杆上,那双铜铃似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怨恨,一直死死地睁着,没日没夜地盯着码头上那些进进出出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似乎要看个水落石出……

这种出神入化的描绘,真让三先生听得毛骨悚然。

后来,潘遇求谈的话题变了。他后来说得多的,不再是头颅已经烂了的孟老板的故事,而是孟老板的儿子——如今在鄱阳湖上落草为寇,做湖匪强盗的胡子挑的故事。潘半仙常常说,这伙无家的冤魂在九百里鄱阳湖上,是如何的杀人越货,如何的打家劫船无恶不作。这样一来,让那本来就风高浪险的鄱阳湖又不得太平,平白无故地凭添了许多孤魂野鬼。让那些船夫渔夫又不敢走水行船了。

对于这个话题,三先生当然不会陌生。像饶州万盛烟行曹老板一家的那种结果,他在刘家渡时早就知道了。从那以后,他也一直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甚至有几次夜里做梦,他都看到那位长着一脸胡子的胡子挑,提一把鬼头刀来向自己索命。往往吓得自己一觉醒来,抱住身边的翠花姑娘直打哆嗦。

这一天,潘遇求又在旧话重提,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意思。三先生似乎感觉到,这位老家伙今天一定不是无话找话。

果然不出所料,潘遇求叹了叹气,说了说门外的霏霏春雨,慨叹了几句诸如“一年之计在于春”之类的人情世故之后,便又把话题转到如今吴城的生意场上来了。

潘遇求说,你是去年初夏时节来吴城的。转眼之间,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时光易逝,如今又是落花流水春光将尽的日子。你来吴城已经是大半年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那场风波已经平息了,现在也该是你待时而飞,走出南阳卧龙岗,开始干正经事的时候了。你如果长期这样的混迹市井,也不是个办法。家里纵然是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三先生一听,觉得这话倒是有道理。自己有时也会想到这件事,但就是不晓得自己该干哪一行才合适。

这一次,潘半仙倒并没有像以前几次那样,云里雾里地坐而清谈,而是很像一位老子一样,和三先生推心置腹地商量着。几个回合之后,三先生已经看出来了,潘半仙对自己所要做的生意已经有胸有成竹了。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地说:

“干爹,我们现在也不是外人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出来。我没有不听您的道理。”

潘遇求一听,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他说:“这就对了,你这才是做晚辈的样子。至于让你去做什么生意,这不要急。你等着,我进屋去拿几样东西来让你看看再说。”

潘遇求说着,便起身朝里屋走去。留下三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惘然地望着他那开始佝偻的背影,不知这老家伙进去拿什么宝贝。他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由他摆布了。他总不会叫我去杀人放火吧。

不多时,只见潘半仙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他看了三先生一眼,然后把手中的东西往三先生的脚下一丢,说:

“拿去吧,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三先生一看:斗笠、蓑衣、草鞋,三件江南水乡农家常见的雨天用具。三先生一时懵了,心里一阵惶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他的心里也同门外的天气一样,一片迷濛。

“这……”三先生仰起头来,看着这位干爹。

“不明白吧?不明白我告诉你。这三件东西,是一套行头。也将是你从今以后,在这吴城安身立命、以至大富大贵的道具。”

这几句话,更把三先生说到云晨雾里去了。

“难道干爹要我在这样的天气,去城外种菜耕田不成?”望着门外的霏霏春雨,三先生茫然不知所措。

“嘿嘿,我量你也猜不出其中的奥妙,参不透我老夫的禅机。不错,这几件东西,的确是这种天气里,那些农夫们的所用之物。但我潘家祖上,世代都是非儒即商,还没有一个是种田种菜的。我女小翠,如今不是名人也是名人,怎么会招个菜农村夫呢?凭我老夫这世家之后的门庭,招的不是凤子龙孙,也是名商巨贾,这才叫门当户对嘛!”

潘半仙的这番大白话,又让三先生坠入五彩云中,不知身在何处。

“我刚才说了,这是几件道具,就像戏台上那些刀枪剑戟、朝笏皇袍一样的,是演戏用的。”

“难道要我去唱戏么?”三先生一头雾水。

“对,老夫今天就是要你去唱戏,唱一出我排练出来的戏。不过,这出戏不是去城隍庙的戏台上去演,不是演什么《打鱼杀家》;而是去那繁华的豫章路上的长春客栈去演,演一出《单刀赴会》。你知道吴城的长春客栈吗?”

“知道,不就是四美楼对面的街上么?”

“正是。”潘半仙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来吴城的第一夜,就是投宿在这家客栈的。看来这也是缘份啊!今天,你就穿着这一套行头,午时三刻去长春客栈走一遭。不过,你要一定记住,如果那客栈的周老板要问你是哪里来的,你就说是乡下闹春荒、闹水灾,逃难来的长工,千万不能说是什么从饶州府来的什么朝奉。我想事隔快两年了,量他们也不会记得你了。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你可要好好记住了。”

三先生说:“这个我晓得。那第二件事呢?”

潘遇求说:“第二件事,也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当你走进长春客栈的店门时,你一定不能直通通地走进去。你要侧着身子,歪着头。你看,就是像我这个样子走进。”

潘遇求一边说,一边把斗笠戴在头上,给三先生做了个示范动作。

“你看,这顶斗笠这么大,长春客栈的店门那么小,你也只有歪着头才能挤进去。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把斗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定要戴在头上一直走进去,然后一直走到周老板他们夫妇跟前。他们一见到你以后,就会把你抱在他们的怀里,然后认你做他们的干儿子。”

潘遇求这么一说,清楚倒是清楚,但是却把个三先生弄得糊里糊涂了。他心里在想,这老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是想戏弄我?还是设下圈套,让我自投罗网?三先生心中甚是不快,便说:

“干爹,你这是干什么啊?你不说明白,我如何去做呢?”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一是不愿去,二是不敢去!是不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我是有眼无珠,看错人了!那么,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干爹了。那就随你去哪里,等着吴城衙门来抓你就是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不是这个意思就好。难道你以为我真的让你进大牢吗?难道你以为我真的舍得让你进大牢吗?我不为你着想,我还要为我的女儿想想啊!不要多说了,时光不早,离午时三刻还有一个时辰。快穿戴起来,让我看看!”

三先生无奈,只得忐忑不安地脱下身上的富贵锦缎,换上了这么一副行头。然后在潘遇求的指点下,如果这般地走了几步,真如演戏一般。

这时,才见潘遇求眉开笑眼开地说:

“好啦好啦,我的儿,你现在就去吧。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你和我女儿小翠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啊!”

三先生也不答话,便穿着这身行头走出门去,走出了筷子巷。

天上霪雨霏霏,一片阴霾。

绵绵的春雨,笼罩着这座日益繁华的江南古城,也笼罩着这位从筷子巷深处走出来三先生。

三先生在雨中踽踽而行。他真不知道此去长春客栈,是祸还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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