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月19日到4月16日,冯骥才在不到一个月的出访时间里,不仅发表多场精彩演讲,进行文化考察,还在紧张的出访日程中,与国内专家学者工作人员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频繁往来,“遥控”了中国木版年画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文本编纂,并亲自撰写了纪录片脚本。
在此过程中,他有过专注,有过感动,也有过忧虑,种种“表情”,无不表现出一位身负重要使命的文化学者的胸襟与情怀。
在大冯的欧洲之行中,还遇到一个节外生枝的难题,一个充满挑战意味的插曲。
在法国西部诺曼底二战遗址考察时,大冯突然接到国内一个电话:我国计划将中国木版年画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求十天之内向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报送材料,材料分为三部分:一是申报文本,二是中国木版年画代表作图片,三是一部介绍中国木版年画的可视的动态的纪录片。
“接完电话我就着急了,因为我在万里之外,等于隔山打牛呀,一件事没法直接使上勁儿该怎么办?”大冯说。但做为中国民协主席、中国木版年画抢救和保护工作的组织者,这个额外的“官差”他责无旁贷。忘不了,在过去的9年时间里,他带领中国民协木版年画普查队伍,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寻访遗存,记录信息,口述调查,然后是资料论证、分类整理、档案编制,对中国各地的民间木版年画进行了地毯式搜索,隆重推出了22卷本《中国木版年画集成》。300万字,1万幅图片,1000多分钟的录像,大量珍贵年画遗存和产地的发现,将中国年画整理为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档案,将活态的非遗转化为文本和音像档案。2011年11月,在大冯主持的“中国木版年画国际研讨会”上,与会专家们发表了“申报世界非遗宣言”,现在,“宣言”所表达的愿望马上要付诸实施了,大冯的心情既兴奋、紧迫又有几分焦虑。
于是,旅途中的大冯开始用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进行“遥控”:首先是邀请十年来一直与他共同做年画保护的中国民协专家白云驹、潘鲁生、赵屹等撰写文本,初稿完成后传来,由他审定;其次是根据他对中国木版年画的记忆和了解,列出一个图片清单,请天大冯骥才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和研究生搜集好从网上发给他,再一遍遍筛选,最后确定了最具代表性的十幅精华之作;第三件事是他要亲自撰写一个《中国木版年画》的脚本,然后请央视导演张子扬协助拍成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电視片。
接到电话的当晚,大冯便写出了脚本初稿,翌日清晨睡醒后忽然想到脚本还有问题,又修改了一遍。脚本传给导演,导演做出样片发给大冯,大冯提出修改意见,导演再修改润色……就这样反反复复先后做了六版才定稿。最后一稿是大冯在从爱丁堡到伦敦的飞机上完成的。
在文件的传输中也出现了问题。国内的3G网络基本上已全覆盖,大冯在国外只能用ipad,ipad是无线上网,他几乎毎一两天换一个地方,每个旅店都有自己的网络密码,弄不好就没法上网;有的旅店在客房里不能上网,只能到大堂里上网,所以往来文件的传输很不方便。此外还有一个时差问题。中法时差6小时,中英时差7小时,在英法地区晚上传输的文件,次日上午国内才能看到,这样至少要耽误半天时间。于是当地的旅店里便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每当夜阑人静时,一位高个子的中国人便手里抱着一台ipad,静静地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写作和发送文件,神情是那么专注,有时干到凌晨两三点钟;而天一亮,他又行色匆匆地踏上新的旅程,令人不禁慨叹此人为何总是这样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这就是大冯。他人在欧洲,讲的是中国文化传承和非遗保护,考察的是这件事,亲历亲为做的还是这件事。即是说,没有一刻能与自己注定要操劳一生的事业分开。“也是一种责任吧!不仅要做,还要做好,使我们的文化走向世界,成为人类共享的宝贵财产!”大冯信心满满地说。
大冯此行的目的之一,是考察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状况,以及西方现代博物馆近年来的发展变化。他从巴黎出发,先后参观了法国西部的诺曼底二战博物馆、索姆河一战博物馆、皮卡第艺术博物馆、里尔美术舘,以及加莱市政厅前著名的罗丹雕塑《加莱义民》,然后穿越英法海底隧道前往伦敦、爱丁堡和巴斯,沿途还探访了诸多名人故居博物馆,如莎士比亚故居、勃朗特姐妹故居、史蒂文生故居、奥斯汀故居等。
记者问,此行欧洲之行,有无特别令您惊奇和感动的故事?
大冯回答,当然有,世界上文学博物馆的主角都是作家,但位于伦敦贝尔街21号的福尔摩斯博物馆的主角,却是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笔下一位虚构的人物。馆内完全按小说中的描写进行布置,有大侦探福尔摩斯办的办公室、助手华生工作室,所有实物细节都力求再现时代和生活的真实,使人恍如进入小说所营造的特定环境氛围中,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文学的魅力、人物的魅力。在大冯看来,这种博物馆堪称一种創造,在全世界都十分罕见。
在法国,大冯还参观了两个战争博物馆——一战的索姆河战役博物馆和二战的诺曼底战役博物馆。博物馆的规模和陈列方式给大冯印象颇深,如前者把一条一战时的战壕封闭起来,当年遗留下的各种战地实物与轰炸声和雨水瓦砾混在一起,使人领略到战争的残酷和恢弘,产生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英国人对自己历史文化的珍惜和热爱,也让大冯深受感动。“人类创造的所有财富,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都是一代代传承、累积的结果,必须将它们保护好,并一代代传下去”。大冯举例说:“牛津大学是我见过的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它的大门久经风雨侵蚀,石雕的门框表面坑坑洼洼,但没人认为它‘破’,而视之为一种美、一种历史。我发现学生们进进出出时都躱着它,生怕伤着它似的。”
还有一件事让大冯深受感动。“1992年,温莎古堡着过一次大火。古堡内藏有大量稀世之珍,如达·芬奇、伦勃朗、荷尔拜因的名画,都有被火舌吞噬的危险。这时,周边很多居民自发驾车赶来,七手八脚将这些世界名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等大火扑灭,最后清点归位时,馆藏艺术品一件未少。我想:这就是一个国家的软实力!软实力不是一个随便说说的名詞儿,而是实实在在的国民素质的体现。”
大冯此次欧洲之行,除了收获和感动之外,也有让他气愤的时候。在法国,他看了两个以收藏中国和亚洲艺术为主的博物馆——吉美博物馆和赛努齐私人历史艺朮博物馆。凭着他多年收藏古代艺术品的经验,他看出这两个博物馆中,有相当一部分藏品是近年来从国内走私出去的,包括青铜器、汉画像砖、汉唐彩陶和壁画以及历代佛造像等。大冯说,西方博物馆中收藏的中国艺术品,一部分是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掠夺走的(如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一部分是旧时代从民间流失出去的,新中国成立后基本没有再流失。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文物走私活动十分猖獗,至今未能得到有效遏制。
“前年我到香港书展演讲,话题之一就是文物走私问题。之前我到香港老街“荷里活”的古玩店去了一趟,非常惊讶地发现了大量从内地走私的珍贵文物,如盛唐时期的彩陶、东魏的佛碑、宋代木雕等,无不精美绝伦,价格还不高。其中有的彩陶与真人一样高,还有三彩马,其体量、品相和完整度,我在陕西和西安的博物馆中都未曾见过。所以我在演讲中说,这表明中国文物走私的管道太畅通了,其中必有一个利益的链条。中国现代的‘王道士’(1900年曾将敦煌文书卖给外国人)太多了!”大冯说到这儿,情绪颇有些激动。
大冯呼吁国内的有识之士,把流失海外的文物买回来捐给国家。他还身体力行,买了三件盛唐时期的彩陶,陈列在天大的博物馆里。这次在伦敦,大冯还在世界最大的古玩市场上,意外发现了多幅流失海外的瑶族《盘王图》。大冯最后向记者透露,他拟在明年的“两会”上,提交一个关于有效遏制文物走私活动的提案,帮助国家剪断这个非法的利益链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