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头发乱七八糟,衣扣经常扣错,袜子经常穿反;偶尔穿一次西装,打在脖子上的领带像是拴牛的绳子,走在街上,还以为是跑出去的牲口”——
参观大冯
杜仲华
他不喜欢别人称他为作家、画家、文化或知识分子,因为所有这些称谓都具有某种局限性,都不足以令他进入一个更加自由地把握生命本体需要的境界。
只有“文化人”最适合他。
他的头脑像是一座挖掘不尽的思想和文化宝库。他每天都享受着人类创造的一切文化成果,并在他所涉猎的每一个领域都有独到的发现和见解——人文学到美术,从民俗到考古,从足球到越剧……他真是个精神上的富翁!
不仅如此,近年来他还大声疾呼并身体力行,导演了一系列保护城市历史文化遗存的“文化行动”。
这便是“文化人”冯骥才,熟悉他的人都亲切地称他“大冯”。
大冯给自己画像
“我与一般作家有个很大不同”,大冯在他那间被各种书籍、字画、彩陶和石雕装点得琳琅满目的书房兼客厅的沙发上,神态悠然地翘着二郎腿,向笔者勾勒着他的“自画像”:“我首先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头发乱七八糟,衣扣经常扣错,袜子经常穿反;偶尔穿一次西装,打在脖子上的领带像是拴牛的绳子,走在街上,还以为是跑出去的牲口。
“在一般人眼中,作家应当像张贤亮那样清秀些,戴副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我呢,穿上西装浑身难受,觉得不是西装为我服务,是我为西装服务;作家的逻辑性较强,我却喜欢感情用事,心血来潮……有一天早晨,我本来情绪不佳,可一欣赏西洋古典音乐,一瞬间仿佛云开日出,眉清目朗,当即铺纸濡毫,写出一条幅:‘万般愁绪,百挥不去,一呼即来,十足精神’,被朋友当作书法‘神品’索去。总之,从外形到对生活的感觉方式,我身上具有的特征大部分是画家的而非作家的……”。
先看见“画”,再写成“字”
曾将大冯的小说《雕花烟斗》译成英文的美国学者苏珊女士写过一篇文章,称大冯的小说“先在头脑中想象一个画面,然后再把画面写出来,仿佛他完成的不是文学,而是绘画。这可能与他先前曾是一个画家有关系……”
真是一语中的,真知灼见!
读过巴尔扎克小说的人都知道,此公写作时,惯于将空间环境描写得过分细腻、精确和繁琐,连一座公寓的泄水管都不厌其烦地具体交待。大冯认为,巴尔扎克非画家,有画家感觉的人未必如此事无巨细——关键是写出画般的意境。大冯写小说,往往是先“看见”一张脸、一个空间、一帧老照片、甚至一束花,让这些东西在思绪中渐渐成熟、鲜活起来,一部小说的情节构思也就接近完成了。
与“爱人”保持一段距离
进入90年代以来,大冯是将文学和绘画作为一丙“双刃剑”来使用的,他本人也不断变换着角色——有人戏称他为“两栖动物”,有人则形象地称他有了文学的“婚外恋”。
在大冯眼中,文学是用文字来作画,所有的文字都是色彩;绘画是用笔墨来写作,画中的线条、色彩皆为语言。
而绘画,必须在一定阶段里与之保持距离,才会刺激出强烈的创作欲望和全新的绘画语言,犹如爱人抚摸你的手,只有离开一段时间,重新抚摸时才有感觉。
迄今,大冯已与绘画保持了两年的距离。其间,他不断感觉着纸、笔和颜色,经常在头脑中“作画”;在读别人的画作时,也琢磨着善于绘画的种种问题。当他再次拿起画笔时,将会给世人一种全新的、更加挥洒自如的感觉。在这些新画中,他会用更多“模糊”的语言来表达丰富的内心世界;会更注重画面内在的纵深的延伸(而非画面两边的延伸)。这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他已捕捉到了,并曾尝试一二。但他尽量克制自己,引而不发——他更喜欢“迸发”。
服从艺术,不服从市场
大冯的画已进入市场,且收藏家出价不菲。但他偶尔卖画,只是为了出版抢救城市文化遗产的《老房子》画册这类公益事业。他只服从艺术,不服从市场。他历来注重研究读者的接受心理,注重与大众沟通,但决不降低自己的艺术理想,决不媚俗。
大冯认为,当前中国文艺的最大敌人是平庸。造成平庸的原因,一方面是我们处于一个物化的时代,物欲横流,急功近利,太重实际而不重精神;另一方面,市场炒作把很多平庸的东西人为拔高,对很多高雅纯净的东西又视而不见,鱼龙混杂,形成市场选择、消费专制,使文艺创作缺乏激情,缺乏如丹纳那样“为思想而活着的人”,这就很难诞生大手笔、大制作和传世经典。
“土破烂”“洋破烂”他都捡
每次从国外访问归来经过海关时,已认识这位身高一米九二、“鹤立鸡群”式的“文化人”的边检人员,都会对他超量的行李包裹付之一笑:“冯先生又捡了多少破铜烂铁回来?”
大冯万里迢迢背回的可不是什么“破烂”。
无论埃及克普特时期的石雕,古希腊建筑中的瓦当,还是奥地利彼得玛耶时代的油画和巴洛克时代的银雕像,都令他意醉神迷,爱不释手——那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历史文化的缩影啊!
他的兴趣爱好实在太多,收藏文物古董只是其中一项。
他很少到古玩店或拍卖市场买东西,觉得那是经过别人选择的;他喜欢遛摊儿,下乡逛年货市场,老百姓从家里扛来的瓶瓶罐罐,别人不识货,他则可通过自己对书画文物的鉴定知识和独具慧眼的审美,将其挑选出来变成价值。他喜欢这样的发现。他收藏的最大乐趣亦在于此。
他的藏品中,有马家窑和西汉的彩陶,北魏和唐代的石像,明代的大门,清代的马车和近代的民间木版雕刻等。那扇明代大门,形制优美,要七个人才抬得动,是他抢在一个比利时人之前,花费几万元购得的。
他的“大树画馆”里,还陈列着不少佛像。当初,他从文物贩子手中买来这些佛像时,便考虑到它们可能来自未加保护的田野、寺庙或“文革”中的散失品,故准备出版一本图录,名为《文藏雅集》,供有关方面辩认后“完璧归赵”。
重要的不是呼吁,是行动
大冯不愿以作家、画家相称,因为它太职业化,而职业对人的潜能是一种限制和约束;大冯不愿以“文人”相称,因为它太优雅,太休闲,缺乏社会责任感,在现代社会中,他更喜欢责任感——他的主要生活经验来自“文革”,其命运与国家和民族的不得不死存亡息息相关。而今,他已逾“知天命之年”,正是人生最成熟、最饱满和最辉煌的时期,对他今生今世要完成的使命心知肚明。著名导演、也是他的挚友谢晋曾好意劝他:你的精力太分散,如集中干任何一件事,都会了不得!有人劝他专门写作,有人劝他专门画画,有人劝他专门呼吁城市文化保护……当各界人士都希望“分走分一块”时,他认同了“文化人”这一概念,对一切文化艺术手段均可随手拈来,任意驰骋,胜似闲庭信步——这样既适应他的社会责任感,又满足了他生命本体的需要。
“我认为当前中国知识分子有——重要责任:文化责任。如现代化的负面问题,我们更关注的是环境和资源问题,而城市性格问题若不引起国人重视,再过20年,城市的历史文化遗产便会荡然无存。所以,我现在几乎像武训一样,到处奔走呼号……”
1995年,天津老城厢即将拆除的消息,使大冯心急如焚,寝食不安。老城厢是天津的发祥地之一,积淀了深厚的历史文化和民俗。凭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凭藉市文联主席、著名作家的号召力,大冯迅速将呼吁变成脚踏实地的行动。他亲自北领一支由摄影、民俗、历史和建筑专家组成的庞大的采风队伍,用一年半时间,对老城厢进行大规模地毯式考察,将其外在形象和文化内涵永久地凝固在大型画册《天津老房子·旧城遗韵》中。其后,他又组织了《东西南北》和《小洋楼风情》的采风和出版。其间,他深入100多处景点实地勘察,撰写照片说明文2000多条。
1996年,是大冯的“沙漠年”。春天,他在尼罗河畔踩着被毒日头烤红的沙砾,去寻觅埋葬在大山深处的三千年前法老们的精灵,几个月后,他又应中央电视台邀请,为大型历史文化系列片《人类的敦煌》撰写脚本。当时,他与导演孙曾田乘坐一辆快报废的破车,在古道牛车般的感觉中穿越时光的隧道,领略着千载“丝绸之路”的神秘风采。
敦煌,将他对历史、文化、佛教和艺术的想象“疯狂地燃烧起来”。
当他进入写作时,才明白他已把一座博大精深沉重无比的大山压在脊背上,并不时“听到自己脊梁骨嘎嘎作响”。
那阵子,他的贤内助顾同昭,经常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捡起一绺绺脱落的头发。为了避免丈夫伤心,她将头发偷偷藏匿起来。
大冯的生活很简朴,由于身患糖尿病,他只能少食多餐,基本是粗茶淡饭,但配比合理,由夫人精心安排伺候。
为支持文化事业,大冯卖过一些画。于是很多人将其当成“大款”,出书的,看病的,做买卖的,娶媳妇的,都找他伸手借手。大冯苦笑道,这是个悲哀,我不过是个“文化人”,只有少得可怜的工资,稿酬也不及那些高产的青年作家。偶尔卖画时,他感觉与献血无异。
但谁会怀疑,精神的富有才是真正的富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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