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常想，岁月是怎样无情地流失啊，改变着母亲的容颜、改变着母亲的躯体、改变着母亲的心智。

 

    我的母亲一九三八年出生于威海，上苍赋予她美丽的容貌、善良的心地、灵巧的双手，可她一生坎坷，受尽磨难。在母亲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在运送货物的途中被日本鬼子的流弹打中，因为当时的医疗条件不好，几天后不治身亡。由于家庭的变故，母亲很早的时候肩上就压上了生活的重担。

 

    读初小的时候，她就一边上学，一边去拾柴、掐野菜。初小毕业之后，母亲与那时胶东半岛的大部分女孩子一样，辍学开始学手艺补贴家用，那里的女孩子都会绣花。用一个有两个杆的绣花撑子，把已经印好图案的麻布卷在上面，然后把撑子的两头垫起来，人坐在撑子的一侧，一针一线地开始绣。绣花用的线可以是与麻布同色的，也可以是彩色的。如果是一幅很大的图案，需要几个人一同绣，如果是小件，只要一个人绣就可以了。绣好之后有专门人来收，那是解放后不久，绣好的麻布主要用于出口换取外汇，母亲说当时只知道很值钱，外国人都喜欢威海的绣花。

 

    母亲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嫁给了父亲，然后跟着父亲来到大连。到大连之后，母亲也没有想到出去工作，仍然是与一同过来的姐妹一起绣花。母亲在25岁的时候生了我，我过周岁的时候就被奶奶带回威海老家。尽管我没有上小学前偶尔也会回大连小住，或者父母有时也会回老家，但整个的童年与少年时期我对母亲的印象都是很模糊的。那时候因为老家墙上的像框里，摆着母亲的这几张照片，奶奶和邻居都说母亲是一个美人。看着如同丑小鸭般的我，大家就开玩笑说是因为我长得不漂亮所以母亲不要我了。那时在我的心目中对母亲没有任何好感，母亲于我只是不时寄来的漂亮的衣服、每月我可以拿着自己的印章去邮局取回的15元钱（那是我与奶奶一个月的生活费）和春节、元宵节父母托人捎来的挂面、糖或元宵（那时候这些食物都是紧俏品），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些美味，以为母亲在大城市中过着天堂般的日子。

 

    我15周岁的时候回到大连，看到拥挤的家和已中年发福的母亲，我才知道生活并不如我所想。我那时正处于青春期，生活中突然的转变让我始料不及，我开始与母亲强烈地对峙，整天与两个妹妹争吵不休、母亲做好了早饭我从来不吃、开家长会不让母亲去......我对母亲的这种态度，还因为我无意当中听到母亲与她一起绣花的好友说起我出生时候的事情。母亲在生我之前生过一个男孩，以前我也听奶奶说过，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可惜他出生一个月就夭折了，母亲那时非常痛苦。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护士把我抱给她，当时她就吓傻了，因为我非常丑，眼睛小得都睁不开，与她的第一个孩子大相径庭，她当时就喊住护士，问护士是不是抱错了孩子？护士过来看看我手上拴的牌牌，问母亲叫什么名字，母亲说了，护士说一点也没有错。我无意中听到的这件事加深了我对母亲的恨。从那个时候起直到二宝出生，我都认为母亲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抱错的孩子，所以她才不喜欢我。实际上我与父母、妹妹的长相相差的确太大，完全没有父母的模样。就在去年年末陪母亲回老家的时候，家中的一位老人还拉着我的手说：“大姑娘真漂亮，不显老，但我说句话你可别在意，这要是与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比，那可是天地之差。”

 

    我回来的时候母亲也就刚刚四十岁，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但由于她长期伏在撑子上绣花，严重地影响了她的身体健康。那时候母亲也间或出去工作过，但每月只能赚到四、五十元钱，根本就不够家用，所以干不了几天她就又回家绣花了。因为母亲去拿了绣花的活儿之后，可以白天黑夜干，赚的钱能相对多一些。那时经常是我们都睡了一觉醒来，看到母亲还坐在那里绣花，如果要赶活的时候，母亲更是每天睡不上几个小时的觉。刚过四十岁的母亲，身体发胖得很厉害，与年轻时判若两人。血压高、头晕从那时起就一直陪伴着母亲，折磨的她非常痛苦，她总是一边吃药，一边绣花，再加上我的敌对情绪，真不知道母亲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生活在底层的人容易迷信，这好象是给自己一个向往。记得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就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一生不用出大力，用手干活，但还不是拿笔的，母亲说真让算命先生说中了，她竟然是靠拿针线挣钱，还说母亲等年老的时候有福气。当时我就想，即使母亲对我不好，我也一定会让她老年的时候享福，我一定要努力改变家中状况，那些年我一直很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只是因为想着母亲说的算命先生的话，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想着让母亲彻底改变对我的看法。

 

    等我结婚生了二宝，自己也做了母亲之后，我就渐渐地理解了母亲，知道了她的不易。母亲由于一直在家里绣花，没有工作单位，到了退休的年龄也没有养老金，到现在也没有医保。母亲现在常常为这事儿感到不安，认为她拖累了我们，但每次我们都说，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的付出，如果没有母亲当初那样拚命地绣花赚钱，也许三个女儿就不会有今天。

 

    到了我们三个女儿都长大工作嫁人之后，就不再让母亲绣花了。我们三个人的孩子在母亲的帮助下也都长大了，老三的孩子也将要上初中。8年前我们帮父母在我与老三住的同一个小区里买了房子，母亲很高兴，她还是闲不着，每天给我和老三做饭，我们几乎不开伙，晚上去母亲那里吃饭。

 

    母亲生性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听到一点难过的事情她就会泪如雨下。用我们的话说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过去生活条件不好的时候，她总是愁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吃好、穿好，她经常说老二的个子长得不高，是因为那时没有足够的营养。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也没有什么可愁的事情了，可回去的时候经常发现母亲又在泪流满面，一问才知道要么是李家阿姨的儿子被陷害入狱了；要么是父亲的茶友于大大太可怜了，老伴不给他做饭吃；要么是老邻居生病了......

 

    母亲是一个没有大学问的人，但她一生却结织了很多的朋友，她的朋友几乎都是交往几十年的，有的还是她小时候的伙伴，至今她们还经常过往，这让母亲的老年生活不寂寞。母亲的一位好友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每年母亲都会去看望她的老伴。即使是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做了好吃的，母亲也不会忘记先给邻居送去一些，那怕自己吃不上，所以母亲在那些老邻居当中口碑非常好。

 

    近几年来，母亲日显老态，原先的高血压还一直折磨着她，后来又患了糖尿病。母亲一生就喜欢吃水果，以前是因为生活困难没有钱买，现在生活好了，母亲又不能吃了，有时想想我也挺难过的，趁着老三不在的时候也会让母亲偷着吃点。也许是母亲太劳累了，也许是饮食控制得不好，从去年年末开始母亲的肾功能指标不是很好，近期老三已开始给母亲用了胰岛素。一开始母亲不理解，认为不如服用降糖药，我跟母亲说用胰岛素不伤肾，相对又可以多吃一点东西。

 

    看着日渐衰老的母亲，我只想能抽出点时间多陪陪她。一定要让母亲在年老的时候享福，以此来改变母亲从小对我的看法，这一点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我有时候想不管她是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都无所谓，她让我长大成人成为人母，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母亲节里，叙叙叨叨地写了这些，愿我的母亲快乐幸福地度过她的晚年，愿天下的母亲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