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一个泰兴女子的自传
(2013-09-02 07:4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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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上看到这位泰兴女子的女儿将她母亲的自传,发在自己的博客上。我细读,知道这位女子是泰兴朱铭盘的侄女,生于1907年,从她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泰兴上世纪1907年以后的形影。鉴于位于泰兴的老乡未必看到这位女士的博客,故我分段转发于此。
此文原来的名字叫《妈妈的自传》,我改为《上世纪一个泰兴女子的自传》。
第一本 在泰兴的日子(孤苦的童年)
一 小玉儿九岁死亲娘 苦命女瞬间倒大树
半夜,二娘(三叔的姨太太)陪我到偏屋去看垂危的娘。
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照着孤屋,好象昏夜的森林。恐怖的阴影如魔爪般向我伸来,我的毛发都竖立起来。
我提心吊胆地掀起蚊帐,喊了一声:“娘……”
她细微地答应了一声,但眼睛仍闭着。我紧接着连叫几声,她才慢慢地睁开眼。
看到是我和二娘,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刚才阴差拿了锁链来带我走,我向他们求情:‘可怜可怜我的女儿,等几年她长大些再来带我吧!’差人怎么也不肯等,幸亏你爹爹来了,向他们说:‘请你发发善心,不要吓了孩子,等天亮后再带走吧。’那差人听了这话,才走了。”
娘说完这些话后,眼睛又闭上了。我那时真想大哭,但又怕将阴差哭出来,心里简直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二娘虽然胆大,但究竟是女人,免不了迷信鬼神。她也许信了娘的话,拉起我就走,边走边说:“等天亮后再来看吧。”
于是我们回到叔叔家。
叔婶为了我娘患的是麻疯病,怕我被传染,不让进娘房睡,只在堂屋里拼两张长板凳睡觉。这后半夜我怎么也睡不着,闭着眼,心和脑都是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想。
下雨了,屋檐水滴落在窗板上的声音如泣如诉,传进我的耳内,我迷糊了。忽然,我被一种特殊的声响惊醒,天已蒙蒙亮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叫醒二娘,急奔偏屋,扯起帐子一看,天呀!娘的眼阖着,头在一股劲地扭着,扭着、扭着,眼睛忽然睁开了,睁得象灯盏盘那么大,嘴唇在颤动,似乎要说什么。我马上伏在她身上叫着:“娘!娘!”娘的头不扭了,嘴也不动了,只看见一滴泪珠由眼角流了出来,流到脸颊停住了。我记起大人们曾说过“断肠泪”的话,我意识到娘已死了。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我晕了过去。
“这伢儿命真苦,四岁死爹,七岁死妈妈(嫡母),而今只九岁又死去亲娘,唉!”
“人人说道黄连苦,她比黄连苦十分……”
当这个声音——一个平素听熟了的唱弹词的声音传进耳内,我无力地睁开眼皮,看见在周围站着几个女人。用手抚着我头的是香娘(堂伯父的姨太太)。这时我幼弱的脑里忽然闪起她和娘谈的话:“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趁你活着时,好好让她念念书。钱是身外物,你也带不走,将遗产装到孩子肚里,任何人都夺不去。否则,遗产和孩子一起落进豺狼手里,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哩……”
娘素来佩服香娘的知书识字,又跟着伯父去过朝鲜;并且同是小家户出身,在这个大门里,又同是一样地位,两人的学问又差不多,所谓“惺惺惜惺惺”,彼此一向是无话不谈的。当娘听完香娘的劝说,就不住地点头。我高兴得直嚷:“我要上学堂了!我要念书了!……”第三句话还没有嚷出来,就听到娘叹了一口气,说:“上学固然是好,我这个成年累月躺着不能动弹的人怎么办呢?我娘儿们如何吃得上饭呢?”
因此,上学的愿望没有实现,我只好留在家里,听着娘的口授,操作家务。有时在走过学校听到念书声和歌声,心里就激起羡慕和欲望。常回到病榻前跟娘纠缠:“娘,我要上学!三合(三叔领养的儿子)都上学了,你们不是都说我比他聪明吗?他连从1到100都数不过来,我念书一定比他强!”
“孩子,你虽然天资好,但你的命不好。要是你爹爹在世,你不知要娇贵成个什么样儿哩!现在我虽是病人,但总是一棵大树,你在这棵大树的庇荫下,任何风雨侵袭不到你。如果一朝这棵大树倒了——我死了,你就要跟他们去过生活。那时候呀,你就成天烧茶煮饭,站前侍后,挨打受骂,成为他们的丫头。玉儿乖乖,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的命,我是你的命,我们俩个要相依为命……”
这一番回忆将我推回现实中来,也许是抬棺材的吆喝声将我惊醒过来:“娘死了”,不知是骇怕而不敢进屋里呢,还是怕庭前那棵大榆树倒了,我使劲抱着榆树痛哭:“娘啊,你丢下我怎么办啊?亲娘啊,你带我一块去吧!”开头还能边说边哭,边哭边说,越说越哭,越哭越苦,喉头一梗,又昏过去了。
“玉儿,别哭了!快大殓了,去跟娘见最后一面吧。”我糊里糊涂,踉踉呛呛走进屋里,跟着大人围着棺材转了一圈。二娘抱起我来,我用颤抖的小手掀开盖在娘脸上的布,天呀,娘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喜得我大叫:“娘活了!”就想扑上去。二娘赶紧去摸娘的眼皮,嘴里叨咕说:“你放心去吧,玉儿有我照顾。”“啪达”一声,“丁东”几响,四块无情板将我们娘儿俩隔开两个世界,我们今生再见不到面了。
娘的丧事,没有妈妈的丧事办得隆重。妈妈因为娘家人的争较,棺材是兜底三的(次于楠木,价格七十多元),寿衣是凤冠霞帔,冠上钉有大珍珠,嘴里含了玉。妈妈的尸体抬过门槛,我就得跪着。由偏屋抬到敞厅要经过四道门槛,我就得跪四次,吊丧的亲友来了,我得向每个人磕头,我的膝盖都跪肿了。灵前的油灯灭了,不问白天晚上,三叔总要叫我去点。连七和尚念经,首七和五七,道士和尚大放焰口,灵柩搁到第二年才出殡。
娘的丧事比起来太简单了,她没有娘家人给争。
她是这门里半主半奴的人物,是父亲花金钱从如皋县一个姓徐的铁匠铺买来的。卖身契上是载明杜绝来往的。虽在不久前曾有个陌生男客来看过娘,娘曾让我叫他舅舅,但那个舅舅只现了一下,就再也没看到他了。我打心眼里亲那个舅舅,在街上看见与他相似的人,都以为是舅舅。我因为在他只一现就不见了的时候,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所以在人海中找呀找的,总是找不到他。我常常问娘:“舅舅怎么不来呀?”“傻丫头,不是从你妈妈死后就没来过吗?”我说:“不是太平桥的舅舅,是今年来过的舅舅。”“噢,”娘似乎才明白过来,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说道:“要是你爹活着呀,你舅舅是不敢来的,我也不敢让你叫他舅舅。上次他来,我生怕给三叔知道了,他会闹翻天,所以叫你舅舅以后不要常来了。也许我们今生都见不到面了。”
娘的寿材是买的人家冲喜未用的棺材,价钱只三十来元。寿衣帽子都是布制便服。首七请了几个和尚到灵前念经时,孝女都要化纸。
哭灵,我这个九岁的孩子就象大人似的边说边哭,直哭得和尚摇头叹息,忘了经词。
五七那天,既没道士,也没和尚,只香娘和二娘陪伴我到娘灵前祭哭了一场,接着就出殡了。
娘因为是姨太太,灵柩不能走大门出去,是由特意推倒的院墙缺口抬出去的。当时我还以为是棺材通不过小角门哩。出殡的人除了八个杠夫抬着灵柩在前走,就只有二娘扶着穿麻衣草鞋的孝女跟在后头。没有铳手开路,没有震天动地的嚎哭,只有微弱的嘤嘤啜泣。那种冷清场面,使街邻都落泪了。
这支凄凉队伍冷冷清清到了坟地,墓穴已经挖好。我觉得奇怪,怎么看不见爹妈的棺材呢?就问二娘,她说:“你三叔说麻疯病人不能葬祖茔。”我当时不能理解这一切对娘的待遇,在一铲泥土淹没了灵柩后,我围着黄土堆转,看不到娘了,娘真死了,再也不能和我一起了,她孤孤单单一人躺在这里,野鬼一定会欺负她,我要陪伴她!
于是,我趴在地上,大地在旋转,肚肠在撕裂。二娘听见我的哭诉,知道劝说没用,就叫人将我抬上独轮车,用带子扎住,将神主放到我手里。
回到城里,大门口已烧好一堆火。送殡的人都从火上跨过。我的孝服已被脱下来,跨过火堆,捧着牌位,回到三叔家。
因为偏屋已经租给房客,牌位只好送上放历代祖宗牌位的高阁上去。要不是那个高阁是在三叔家客堂之上的话,娘的牌位恐怕也会因“麻疯病”而不让进他家门哩。
丧事完了,我们这一房也完了。剩下来的大床(内有一张是由一百多个人工雕花的床)和全套红木家俱,以及铜锡盆罐、珠宝首饰盒。(听娘说过,首饰盒里有全珍珠串的鬓花,有真玉戒指。但在妈妈装殓时,姑妈们趁知己偷去了好的,现在剩下的只是些不值钱的了)还有存在广云寺的七十元现款(父亲死后,本有二百多元现款,存放在庆云寺生息,一家三口人就靠利息生活。由于妈妈的丧葬费花掉了百把元,娘的丧葬费又花去了几十元,所以,最后只剩下七十元),一起跟我到了三叔家。
二 忆爹爹幼时教识字 惧叔叔童年盼读书
日子过去个把月,我的心境已不象娘初死那十来天,成天茶不思饭不想的痴呆。悲痛在逐渐减轻,性情也渐渐恢复活泼,潜伏在内心的“寄居之苦”的愁思也消散无遗。
三叔虽然严厉可怕,幸好他早出晚归,整天的日子可以由我自己消磨。三合上学了,三婶和二娘也上了牌桌。我一人留在家里自由自在地做着规定好的每天必做的工作:倒小痰盂,擦鸦片烟灯盘,擦水烟袋。工作完了,出外跟邻居家小朋友玩抓石子,或“扮家家”(做饭菜请客),玩够了,就到做午饭的时候了,找上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唱本,坐到灶门口去烧火,铁锅里已由大人放好米和水,有时也有现成的草把放着,尽可以一面塞草把,一面看唱词。一本“人手足刀尺”国文没念完的我,当然不能全看懂,好者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已听大人唱过,所以情节跟着也能认下来。不识的字就由上下文认识的字而连带认识了。
每天吃过晚饭,喜欢听书的邻居们都喜爱聚集到前面张姐姐家,平时都是由张家二姐唱《天雨花》或《再生缘》大书,碰巧她不能唱时,就叫我来唱祝英台。每唱至英台吊孝那段,我不知为何竟会流下眼泪,哽哽咽咽地唱不连贯了。等那一段“莫不是舍不得……”揭过去以后,我才顺顺利利地唱完。
听众先是赞扬,后是叹气:“想不到这鬼丫头认得这么多字。”“可惜命苦,没娘没老子。”
“要是让她多念念书,一定有出息。”
“她本来就聪明,听说两岁多就认字块了。”
听到她们说“字块”,我脑里似梦非梦地映出:堂屋里有一张床,爹爹躺在烟灯旁。床头有一张大马凳,我每天端张小板凳靠马凳坐下,爹爹就教我认字块。过去也常听大人谈说我三岁开始认字,认到五岁(都是虚岁)父亲去世,已认识千把字了的话。那时玩心太重,对人们的夸赞并不感兴趣,现在听人们一赞,自己也感到自己是聪明的。象兰英姐在学校念书念得滚瓜烂熟,考试成绩都是前三名,可是一本《祝英台》她都唱不下。至于三合呢,更是笨,除了由实心竹竿打出的还不太坏的“颜字”外(他的字写不好,三叔就用实心竹竿抽打),连一五一十的数目都数不到一百。经这一比,想念书的欲望在心里开始萌芽。
“三叔来啦”这种吓唬人的话,是过去每当我早晨不肯起床,在床上穿梭似的从这一角溜到那一角,不让妈妈捉住穿衣服时常听到的一句话。每次听到,可都是服服帖帖的了。三叔为什么可怕,我并不知道,因他从来没到我家来过,既然大人将三叔吓我,也许象“猫来了”“老虎来了”一样的可怕吧?
三 三叔禁赌大打出手 三婶煞气狠拧玉儿
在三叔家过了安安稳稳的两个来月,终于在一天的中午来了一场暴风雨。三叔忽然回来了!那时我一个人正在玩骨牌,听见槅扇“吱呀”一响,抬头一看,三叔已经跨进堂屋。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光扫向四周:“人呢?上哪儿去了?”我知道那时我在他的眼中还不是“人”,所问的“人呢”一定是指的三婶或二娘。我畏畏缩缩地回答:“她们在前面打……”话没说完,就听见“哗啦”“乒乓”声,骨牌在罗底砖上跳,牌盒已经跌裂了。
“混蛋!岂有此理!”他一面拍桌一面大骂,越骂越气,拿起铜脸盆就敲,声音象铜锣。
“不准赌钱!快滚回来!”
三婶她们大概听到铜盆声,知道出了大事,抖抖索索地赶回来。她们脚还未完全跨进门槛,三叔的手就左右开弓地在她们脸颊上劈劈啪啪地响起来了。二娘没想到三叔会打她,气极了,本要骂几句的,想他是通关手呀,要是打在太阳穴就会送命的呀。她只好将要骂阵的话嚥下了肚。捂着火辣辣有五条红指印的脸,赌气地哭回卧房去。三婶这时回头看我愣着,大眼瞪着我,使劲在我耳朵扭了一下,嘴里说道:“都是你多嘴,惹叔叔生气”,一面就去劝三叔:“不要生气,身体要紧,气坏身体不得了。”
趁他们不注意,我溜出鸿门。很多人都在张家走廊上听动静,见我出来了,马上七嘴八舌地打探情况。我一手捂着耳朵,一面告诉他们:“三婶二娘都挨了嘴巴。”张二姐见我耳朵通红,就问:“你也挨揍了吗?”我说:“三婶扭的。”
香娘在旁边气不愤地插说道:“软骨头!就是会拿没娘儿煞气。”又朝我说道:“你这个呆丫头,为什么你要等着挨打呢?”我说:“我的腿抖,走不动了呀!”她又叹了一口气说:“这还是小雷哩,你就吓得这样了!早先呀,在你三叔年青时,脾气是雷打火烧的哩,动不动就挟起你三婶,捺到水缸旁边,揪住头发使劲地抽哩,直打得你三婶杀猪般嗥叫,直打得她细声细气地讨饶才罢手哩。”
我说:“人的骨头本是硬的,三婶的骨头是被打软的吧?”
“哼!什么软骨头?简直没骨头!”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接着她又用讽刺的口吻说:“要是有骨头,怎么会越打越亲呢?你们不信,去看看他们那个酸劲儿吧!”她又气愤地说道:“只要她的峰山哥哥一进我的卧房,就隔着门板壁对准我的床头磕响头,有时甚至额头皮都磕破哩。”大家听了这番话,都“嘻嘻”地笑开了。二娘的嘴唇一翕一开地还想说什么,忽然手杖的“笃笃”声由远而近。这种听熟了的声音大家都知道是什么人出来了,于是一起走散。
三叔坐上轿子出门,我跟二娘回家。
四 三婶二娘性格迥异 没娘玉儿处处受气
经过这次敲铜盆禁赌以来,很久,邻人都不敢来邀赌,三婶她们也不敢上邻家凑赌,安安心心在家做线。
二娘这些日子已做成好几双单鞋,三婶的针线笾里仍旧躺着那双给我过十岁生日的、只粘上花样、未动一针的鞋帮子。鞋料本是绿绸的,现在已变成灰色。怎能不变色呢?日子已经过去两年了啊。
三婶和二娘的性情极端相反,三婶的针线笾经常搬进搬出,可总没见过她动过针。不是拿起旱烟袋,就是捧着小唱书。二娘就不同,要么不做;要做,立马三刻非峻工不歇手。
她俩经常互嘲“你是假干净!”“你才是假干净!”
究竟谁“真干净”谁“假干净”,只有旁观者清。二娘房里窗明几净,到处摆得整整齐齐;三婶房里呢?床上堆得如乱坟岗,大橱面前象估衣庄。二娘干活利利落落,三婶做事拖泥带水,她衣服没有洗尽,身上的衣裙就湿透半边。你看她烧饭时才急人哩,她敞开锅,去吹火,吹得满锅尽是灰。这时看样子,她又尿急了,去尿吧,锅里的灰怎么办?于是一边弯着腰,一边去弄锅里的灰,尿委实憋不住了,坐到凳上直摇摆。旁人一看见她在摇摆,就知道她尿急了。
在胆量上她俩也是两极端的,二娘深更半夜敢在放灵柩的屋里摸索、行走,三婶相反,自从我娘死后,青天白日她都不敢经过偏屋到后园去倒马桶,总要几个孩子陪着她闻臭气。
二娘待我很好,鞋头脚脑、梳洗打扮,都由她经管。我也亲她,跟前跟后,简直成了她的尾巴。但她性情暴躁,又没生过孩子,不知疼爱,每逢替我梳头,头发纠结梳不通时,她总是使劲梳扯,头发扯断好多,她也不管。我一护疼,她就用木梳砸头。如我不哭还好,一哭,她砸得更凶。有时木梳都给砸成两段。我自小本就爱哭,挨了打哪有不哭之理!这时如果只有我们两人还好,辫子梳好,也就没事了。要是三婶在旁,就来噜苏了:“这么大的丫头,红嘴白牙的,娘老子给你哭死了,还要哭哩!”我头皮的疼痛还未消尽,还在抽抽搭搭,经她这一骂,又哭开了。
“再哭?你想哭死谁啊?”
“哭死你!”我回了她一句。
“你敢回嘴,看我来撕你!”嘴到手到,她在我腮帮上使劲扭了一下,疼痛使我嚎哭起来。“闭住嘴!你敢再嚎,我就捂死你!”
我的怨气还未出尽,哪能闭嘴不哭呢?她真的用她的衣襟捂上我的嘴,捂得那么紧,差一点没把我闷死。有一次她甚至将旱烟塞了我一嘴。
五、忆妈妈宠女 思娘亲爱儿
这种待遇使我怀想亲娘,常在心里痛哭:“亲娘啊,你丢下我自己受苦啦!”
这种环境也使我回忆过去:妈妈活着时,我多快活啊,我要什么她给我什么,如要上天,她也会拿梯子。邻人的话形容得真确当,他们说我妈对我的娇惯,是“含在嘴里怕闷死,顶在头上怕跌死”。妈妈比娘更疼我,因为娘常责怪妈将我惯坏了。
为什么妈妈那样爱我呢?原因娘生我不久就得了病,就由妈妈抚育我。听说妈妈大小产凡十一胎,都没留下一个孩子,后来得到我了,还不当宝贝疼爱?
记得那时人家问我是谁生的,当着娘的面,我说是“爹爹生的头,妈妈生的身子,娘生的脚。”背着娘我都说是妈妈生的。
妈妈见我如此乖巧,喜爱得恨不得将我吞下去。说真的,那时我爱妈胜过娘。
但奇怪的是,妈死时,我没有象娘死时那么莫名的空虚和悲伤。这难道是所谓天性吗?非得要从肚里过一过,才能发生这种莫名的感情吗?当时我由于年龄小,没什么感觉,以后岁数稍长,我还为这自觉的莫名感情而自咎为没良心哩。
实际我对她们两个的爱是相等的,有梦为证:
妈妈死后若干月日的某夜,我梦见妈和娘打架,娘揪住妈的头发,妈抓住娘的疮口。我该帮谁呢?瞅着露出红肉的疮口,可怜娘;看见揪起的头皮,又可怜妈。可怜得我心口发疼。我就尽力向她俩中间一扑,她俩的手松了,我也醒了。
梦醒后,一看娘的手腕上果然有几处露出红肉的疮口。
这个梦境至今记忆犹新,就连那疮口肉的颜色还是那么鲜红哩。
自从做过那次梦之后,我非常地怜悯娘了,再不跟她犟嘴了。娘对我的爱怜之情也形于色了。
有一次我问:“娘,以前你为什么老是对我发狠啊?”
娘说:“我是怕你给妈妈娇惯了将来到人家去吃不了苦。其实每次我骂过你或打你以后,我是非常难受的。记得你小时候,把你尿不尿,还哭呀、蹦呀的,我一气将你抛到床上,撞着床栏杆。见撞疼了你,我心里又疼又懊悔,直哭了半天。唉!乖乖,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伢儿,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啊!”听了这番话,我才理解“相依为命”的来由。也是这次谈话,娘缠绵床褥的岁月才会在我幼小柔顺的侍奉之下终了的。
六、看麻将吊桶作暖炉 做游戏石狮当大马
三叔是在劝学所做事。大概是承办学租任务(劝学所大概是教育局的前身,它有很多学田分租给农民种,由承办人经手收租)。虽然雇了收租先生,但承办开始,总得亲自下乡视察视察。他告诉家里须出门几天,哪天回来,预料不定。
“霸王出门了!”家里空气活跃起来,也可以说是整个朱家大门都活动起来了。三婶她们又坐上牌桌,饭也搬上牌桌,边吃边打。她们如此日以继夜地雀战,直战得昏天黑地。
我七岁时就懂得如何打麻将了。那时大概已经十一岁,对打麻将很爱好,有牌声的地方,就有我在看歪头。遇巧桌旁有凳子,就跪起来看。如我看的这牌家和牌还没话说,要是她不和牌呀,这就得受气了:“难怪输钱呢,原来你跪着,快走开!”
乍听训斥,还真气得慌,掉头就走,第二三次也就无所谓了。
看歪头的时候真是“忠心保国”,非但注意人家打的什么牌,还要注意受我保护的牌家需要和的什么牌。看歪头主要的目的是希望打牌人去小便,她一起身,我就坐下去摸起牌来。希望最好是大便,那么我就可以打完一副。因为这种目的,我是经常站在牌桌角上,甘愿受她们支使:“玉儿替我去拿这个,玉儿去替我拿那个……”
一次三婶的脚冷得厉害,叫我去拿脚炉给她。时间已是半夜,上哪儿去弄火生脚炉呢?这时瞅到屋角有个水桶,我起了一个顽皮念头,就搬起桶来塞到三婶的脚底下说:“脚炉来了。”我心想不久就要挨骂了,谁知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我又转起试探她有何感觉的念头。问道:“三妈,脚暖和了吗?”“嗯,暖和,暖和。”
“哈!哈!哈!”我笑得直打跌。她们问我笑什么,我指指牌桌底下,她们朝桌底一看,三婶的脚搁在吊桶上哩。于是,笑声震动了屋瓦,桌角上的两盏煤油灯芯也躲在玻璃灯罩里跳跃。三婶的精神全部集中于牌,她也忘记骂我了,可是这个吊桶的故事,一直成为笑柄。
除了参与大人的的活动,我可不能忘却同龄人的游戏呀。那些游戏比跟大人一起要快活得多。白天小朋友们都上学了,牌桌上的气也不乐意去受了,怎么办呢?就自个儿在家里听听八音钟声(钟声好似唱歌,和八音一样悦耳),要不就叫“洋鬼子竖蜻蜓”(外国铁制玩具,有法条)。
打开书橱,无目的地翻翻。发现有一扎彩色人物画页,数数有三十多张,画里还有两个女人呢。碰巧书橱底层还有块厚玻璃嵌在木架上,将画页放在玻璃面,我从这面一瞧,啊!哈!真美极了!“须发毕露,栩栩如生”。
自从发掘到这个活玩艺儿,我和三合经常欣赏。但不知道它叫什么,问大人,也说不出名堂。我和三合就叫它“西洋镜”(西洋片)。三婶毕竟比较知识广些,她说:“画页是有钱人家镇邪用的,那块厚玻璃是扩大镜。这都是你父亲早年开油坊时期的东西。”
晚上小朋友们放学了,我们这就玩乐了,捉迷藏呀,做体操呀,坐龙船呀……
这条龙船是一棵槐树的树枝。
在大院里紧对着二门,长着一棵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槐树,树中心已经空了,但它的枝叶很繁茂,枝形似龙,有龙头、龙爪、龙尾。那龙头伸到二门屋脊上,龙尾平伸出院墙外面,它的长度可以容纳五六人,孩子们坐上去摇呀摇呀,就像龙船在河里游似的。
眼下还有一个好玩的去处,那就是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前几年我是高攀不上去的(它很高大,据说南京城都没有这么大的石狮子),我只有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大孩子们骑上去的雄姿。太神气啦!我们管这叫骑大马。
该女子的自传较长,我只转载一段,读者有兴趣的,可在此后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