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我尽量避开战争题材，不想受那份虐，可是不论如何还是看了《辛德勒名单》、《卡廷惨案》、《黑暗弥漫》……不仅如此，19年前的此时，我通过了电台的应聘考试，第一次“上岗试播”，做的节目就是《电影辛德勒名单赏析》。那是一个发生在克拉科夫近郊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故事。所以，如果去波兰，只让我选择一个城市，不是首府华沙，而是旧都克拉科夫——二战期间波兰唯一没有被炸毁的城市。

 

 

 

【财富·罪恶的根源】

克拉科夫是波兰的旧都，曾经也雄霸过东欧好几个世纪，在很长时间内是欧洲文化和科学的中心。这个城市的代表人物是天文学家哥白尼。

二战期间，德军为什么能够轻易拿下克拉科夫，据说是因为从柏林到此一马平川，陆军长驱直入，而到华沙需要翻山越岭，所以华沙遭到了空袭，被夷为平地，克拉科夫被德军当做向东北扩张的根据地，古迹们很幸运地逃过了战争的劫难，这在波兰绝无仅有。

 

 

在近代史上，波兰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在两大军事强国的反复蹂躏中，屈辱而坚韧地生存了下来。

对这个国家，我一直充满着好奇，为什么会是这样，当我托着行李穿过老城广场的时候，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美丽！她的美不是小家碧玉，这里有肖邦的音乐，有哥白尼的学问，还有犹太人的财富，真真正正的白富美，怎么可能不令人垂涎呢。

克拉科夫的中央广场(Rynek Glowny)号称是全欧洲最大的中世纪广场。犹太人的商铺在广场周边密集地呈放射状分布，这里是欧洲大陆最早对犹太人开放的地区而且开放度也很空前。财富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夜·火车】

从布拉格到克拉科夫，我选择的是夜火车，欧洲的夜火车比白天的火车贵，基本上等同于火车票钱加上简易旅馆的价钱，夜火车并不省钱，省的是时间，一觉醒来就是目的地。捷克和波兰的经济水平与邻居德国和奥地利的差距从火车上就看得出来，如此跨国列车都不及奥地利乡间行驶的小火车，车况很像我们的特快，设施陈旧但干净，秩序良好。因为是周日晚间，利用双休日旅游的返程学生很多，我走进车厢的时候3个聊得热火朝天的大学生一下子安静了30秒，礼貌地冲我说了一声哈喽，接着便继续眉飞色舞起来，上车前害怕色狼的忐忑瞬间转换成了懊恼，和国内的软卧车厢很像，四个人上下铺，遇到3个刚刚旅游回程的年轻人，还意犹未尽呢，一串一串的波兰话间夹杂着兴奋的笑声，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不聊一晚上都对不起他们的荷尔蒙，本车厢看来今夜无人入眠了。

谁曾想，睡觉时间一到，3个年轻人像被调了静音模式一般瞬间没了动静，包厢乃至整个车厢都一片安静，只有车轮有节奏地吭哧吭哧一路向前~

 

 

第二天我是被明晃晃的太阳唤醒的，睁开眼，3个年轻人头挨着头比划着相机里的照片，不出声地大笑着，活像一部温暖的哑剧。

波兰给我的第一印象真好！

 

 

【小天堂】

克拉科夫很小，逛老城不需要任何交通工具，我也没有选择住在老城中心，而是住进了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其实我是恨不得住进当地人的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呼吸，我想真正走进波兰人的生活，是想窥视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是想比较什么还是想挖掘什么，不知道，我对这个民族的好奇，要大于以往去过的任何国家。

 

 

从火车站出来需要斜穿过老城，在波兰最古老的大学那个街口出来过马路，走进第一家是面包店的那条街，街的尽头是一个街心花园，里面有秋千和滑梯，再斜穿过这个街心花园，有一栋砖红色的俄式建筑就是我预定的家庭旅馆了。这种砖红色的俄式建筑曾经在大连比比皆是。我童年就曾经住过，这说明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相近的历史。

 

 

来之前这条路我就烂熟于心了，甚至街心花园里秋千的颜色我都一清二楚，因为网络，因为谷歌地图，三维立体！通过它，出发前在电脑上各个景点间巡游，很像是探寻宝藏，回来后利用它可以故地重温，这是网络带给我们的奇妙新感受。

从火车站到预定的宾馆没用上20分钟，步行着，一路上是既陌生又熟悉的街景，我还会时不时地感叹，街角那家小教堂网上看到的不是正在维修吗，怎么脚手架都撤了一半，这么快就要完工了呀；咦！那条街新开了一家苹果旗舰店…高科技设施让我们每个人都具有了特工的素质，我真的像电影里的特工一样，极其精准地敲开了客栈的门。

 

 

旅行中不会走错路，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有时走错路，可以看到意想不到的风景，遇见意想不到的人，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美丽故事，而这些意想不到，才是旅行真正的乐趣之所在！就好像网络使得现代情侣可以随时随地视频、语音沟通，两个人几乎没有了思念的时间，而没有了思念的爱情是多么地苍白无趣啊！

 

网上说，克拉科夫有一家“难民餐馆”，是专为无依无靠的流浪汉提供餐饮的地方，一顿饭四欧元，波兰政府补贴一半。我路过时，一定被帅哥美女吸引了目光，或者被流浪艺人的歌声扯住了魂魄，反正忘了这个“景点”，景点这个词，是我们专有的吧，某某铜像是个景点，某某教堂是个景点，甚至某某饭店也是个景点，但凡被叫做景点的地方都要被镜头记录一下或者干脆合个影。

 

 

现在越来越对所谓的景点不感兴趣了，只专注于自己那些不着调的喜好。比方说，找一个当地人，在明信片上写下只言片语寄回给自己。没有惯例，只是在我一时兴起的时候，掏出空白明信片和笔，稍作介绍，对方便会羞涩地接过笔，或者不知所措地挠着头，说心里话，我越来越享受这一刻：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职业，不同教育背景的人，在这一刻的表现千差万别，每一个丰富的、细微的表情后面，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千差万别的生命个体，它比那些死的景点有趣得多，这个游戏我持续好多年了，发现它越来越有趣！

北欧人忧郁而专注地写着，像是酝酿诀别诗；意大利帅哥一边写一边不时深情款款注视着你，感觉好像在写求爱信；西班牙人豪迈地大笔一挥递到你手上的时候，好像意犹未尽，接下来还要再干点什么似的；日本人机械有礼貌地像在开发票；只有波兰人写的时间最长，表情最丰富，短短的几句祝福的话，好像把人生所有喜怒哀乐的表情都贯彻在字里行间，是我敏感了吗，而且一个人怎么可以代表一个民族，是吧？

【大地狱】

以我的个性和情感承受能力，如果不是一名新闻工作者，我可能不会选择去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太虐心！

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正午，一个小时的车程，车窗外是波兰乡间的风景。这是我在欧洲大陆旅行，第一次看到欧洲也有和我们一样贫穷的农村，破旧的民房前晾晒着掉了颜色的花棉被，和我曾经见过的漂洗得像雪一样白的床单、别墅、庄园的欧洲农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从克拉科夫方向过来的散客不多，长途汽车在这一站只下来两三位游人。没有路牌，没有标语口号，大家相互看了看，默默地，仅凭着直觉，朝着一个低矮铁门走去。从这个小铁门到售票大厅是一段荒草丛生的乡野之路，被荒草掩映着，没有任何征兆可以看出前面便是曾经的人间炼狱，想当年那些被押解至此的犹太人也是如此茫然徒步走过这一段的吧！

 

游客们被解说的语种分成了一组又一组，在排队等候的一个小时时间里我认识了6位同胞，一对温州留学生情侣和女孩的父母，一对台湾留学生情侣，男孩J从小在加拿大长大。J是一位行动举止都很西化的高大绅士，见我一个人，主动过来邀请我：你和我们一起参观吧，我来过，很挑战人类的承受底线，我怕你一个人一会儿受不了。

我太感谢他了，没有他的一路照顾，我真的会晕过去的，不是夸张。

 

 

我绝对不是女人中胆小的那种，曾经参观过世界上三大著名人骨教堂，一屋子人类的头骨、腿骨做墙饰，还配有时明时暗闪烁不定的灯光，每一颗头骨都近在迟尺，你想摸，触手可得。因为黑死病和战争突然死去的人没有土地埋葬，于是就把这些遗骨庄重地安置在教堂里。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而肃然起敬，我喜欢这种尊重生命的方式！

 

 

 

相反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阳光灿烂，绿草茵茵，一排一排的红砖房像是普通的兵营，如此明媚的正午艳阳下，走在普通的草地上，我都能够感受到来自脚底的阴森之气和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道。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是靠体感，而是靠心感！

 

一屋子一屋子的犹太人头发，一屋子一屋子犹太人的鞋子，一屋子一屋子犹太人的眼镜……每一个屋子都比我们的直播间还要大。还有用人油炼制的肥皂，用人发编制的地毯，用人皮制作的灯罩，毒气室，行刑场，焚尸炉……

 

 

 

小绅士J君照顾着女朋友的同时，还不忘照顾我，他不停地在说话，以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但是学识极其渊博，对战争的理解一点都不极端，大度而客观，他给我说留学波兰的见闻，分析波兰人和德国人的性格，讲解历史上两国的领土争端，二战后波兰的命运，战争对人心理的摧残，我们甚至聊到了彼此敏感的话题，台湾和大陆，这个男孩是此刻上天赐我的一份厚礼，如果没有他，此次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参观，事后不会再被回忆起，我会在记忆中选择性删除。

 

 

 

参观完1号集中营，就已经心力交瘁，全身竖起的汗毛告诉我不能再坚持了，必须停止参观，我匆匆告别了这6位朋友，甚至没来得及留彼此的联系方式，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奥斯维辛。

我庆幸自己午饭没吃！

 

 

【殇】

回城的大巴车上，坐满当地百姓，他们有的挎着菜篮，有的捧读着厚厚的书，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关注我的存在，难道我的脸上没有写满惊恐吗，可是我的内心明明挤满了悲伤啊！

 

 

 

车上的波兰女人不论年纪到大，几乎都略施粉黛，有的甚至浓妆艳抹。刚刚J君说过：“波兰人女人爱打扮，而且颜色跳跃很大，这和其他欧洲国家不同，甚至和他的邻国有着波西米亚风情的捷克也不同，连老奶奶都各个齿白唇红的，而且手脚都涂着艳红的指甲油。”这让我想起了同样爱修饰打扮的韩国女人，这两个国家都曾经在战争中严重地男女失衡，战后，女人们是不是要通过静心装扮来掩盖心中的伤痕，或者战后女人与女人之间的爱情争夺才刚刚开始，这是人繁衍生息的本能，这是战争后遗症吗？

回到城里已经华灯初上！

 

我喜欢夜幕下的克拉科夫老城广场，教堂和餐馆夹杂着，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几乎每个餐馆的菜单上都有一道独特的菜：当晚的演奏曲目和演奏家信息，庄重而细致，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一定都是肖邦的作品。没错，一水的肖邦，可哪来那么多的演奏家呢，难道一家一家串场走穴吗？仔细研读几个演奏家的履历才发现，他们是当地音乐学院的教授、学生、剧院的编导~一个小城，怎么可以容纳下那么多的音乐才子。我在维也纳歌剧院听过华丽的演唱，它只华丽了我的视觉和听觉，此刻，在这个只能容纳二十人的小饭馆里，听着肖邦的圆舞曲，我潸然泪下。

 

我为什么会落泪呢，这里几乎没有一点点战争的痕迹，快70年了，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安静而祥和，克拉科夫不但艺术气息浓郁，而且生意也异常红火，可是一个外来的游客缘何因为一支欢快的圆舞曲而落泪呢？

 

 

从饭店出来已是晚上八点多种，乘着夜色、踏着不知道有几百年历史的石板路走回宾馆，这是欧洲旅行中我极其享受的一件事，我从每一个亮灯的窗前走过，细碎的生活像艺术长廊一样铺展开来。

途经一座小教堂，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这么晚还有不少人在做祷告，我尽量不去打扰任何人，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望向上帝，如果，你真的存在，70年前，可曾听过这里的人们声嘶力竭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