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执地认为，真正的游泳必须裸体，这是我早年在老家形成的朴素世界观。

老家的村前就是黄河故道，不过，我们都称它为“南河”，因为，它就静静地在我们村的南边。

    我从小就裸泳，长大也裸泳。在南河里，裸泳不需要任何勇气，倒是不裸泳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哪个人穿着裤头下水，大家一定认为那人身体有毛病——有毛病就不要下水了嘛。

    这是题外话。

    话说有一年，金榜题名之后我衣锦还乡，为了显示新科进士的非同凡响，我穿上了黑色紧身游泳裤，一个猛子扎下水，潜泳了很久。

    我在水下睁开眼睛，仿佛进入了天堂，水下细沙平铺，水草招摇，一派晃兮忽兮的样子——此景只应水下有啊。我心大悦！

    天渐渐“蚂蚱眼”了，刚才还被晚霞弄得半河瑟瑟半河红的瑰丽景象转瞬即逝，河边浅水区布满了老弱病残，我精英一般往河心游去，感觉自己就是一条美男鱼。

    之下，不时有不知名的游鱼蹀躞着，它们胡乱地朝我的小腿肚上袭来，有时连我的羞处也不放过，如果是你，你很容易就忘形了，可悲的是，我也和你一样，在游鱼的拥戴中，我一个人挺进到了宽阔的南河纵深处。

    此时，天已渐黑。岸边的人们如同残兵败将若隐若现。

    仰泳了半天的我，换了一个姿势，直立在了深水中，我们那里把这个姿势称为“踩水”。多介绍几句吧，说不定哪天你到了我们那里也许用得上。我们那里没有那么多文雅用语，我们只是很轻巧地将仰泳称为“压溯溯”，将“狗泡”称为“打嘭嘭”。还有一种你们没有玩过的运动：在一个胶泥的坡地上，使劲洒水，将坡地上的石块、草根挑出，用手将坡地打磨平整，再洒水，之后，光着屁股蹲坐在坡地的最高处，两手一用力，人就一拥而下，直接滑到水中了。这有点接近于滑梯，但比滑梯刺激多了，我们将之命名为“打滑溜”。

    刚才说到了我换了一个姿势，开始采用“踩水”的方式。因此，危险不知不觉中靠近了，我却一无所知。

    当我的双腿在水里直立起来，我感觉到了水下大团大团的水草，它们枝枝蔓蔓，朋比为奸，左勾右连，相互缠绕，如果非要用个比喻，我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遮天蔽日”。这是深水区水草的常态，追逐阳光的习性让水草疯涨，就为有一天能跃出水面。疯长的水草最后呈无序状态，终于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如同有人指挥，我直立下去的双腿瞬间成为了水草追捧的目标，这一惊非同小可，条件反射让我的双腿极力挣脱，而水草们顺势而上，如同找到了组织般死死抱住我的双腿不放。

    那一瞬间，我脑子只浮现出家乡的一句俗话：“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完了，完了，新科“进士”合该命丧近日。

    远处是看不清的身影，更远处是依稀的灯火。

    我仰望星空，湛蓝而遥远。

    我却要告别了。

    此时，小腿却魂飞魄散地抽起筋来，仿佛在告诉我：看,这就是英雄末路！

    大丈夫死则死而！我突然想起李秀成就义前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让我镇定下来。

    我快速地分析自己的处境：天色昏黑、无有救兵、水草缠腿、体力不支……

    我决定采取如下对策：第一，换“压溯溯”泳姿，先尽量让身体呈仰泳的姿态。这样可以最大限度保持体力；第二，面对星空喃喃自语：我也是星星，我是文宿星。很明显，这是在自我鼓励；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便是边采用“压溯溯”的泳姿，边以被缠绕的小腿为圆心画圆，先顺时针，若感觉缠绕更紧则换逆时针……

    这样，我边自言自语边画圆，先顺时针后逆时针，渐渐地，我发现缠绕松了，松了，松了……当最后一绺水草放过我的双腿之时，我感觉已经过了千年万年。

    就这样，暗夜中，孤独的人得救了。我浮在水面，奄奄一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站在了浅水区的沙地上，感觉那汪沙土就是温柔富贵乡。

    我站在岸边，发现游泳的人已经全部离去。

    我找到岸边我放衣服的地方，大汗淋漓，几乎瘫倒在地。

    仿佛不知过了几劫几世，我坐了起来，褪掉难看的游泳裤头，将它抛在了旁边草丛中。

    那是1987年，我刚被一所大学中文系录取，距离我靠贩卖史记和解构经典吃饭还有20年左右的时光。

    20多来了，我不对别人提及此事，因为我把它当成了一个耻辱。

    20多年来，我不对别人提及此事，还因为我把它当成了一个个暗示，它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我却不知，我百思不得其解，因此，这样让我无法开口。

    今日凌晨，我枯坐案头，突然感觉那件事是在告诉我一个事实：“自己和自己无关。”

    是啊，当时如果我溺水身亡，“我”也就不存在了，“我”不存在了，一切也就和“我”无关了。

    那和谁有关呢？似乎和一切人都有关。

    譬如：我证实了家乡那句格言的正确性；证实了我命里和那所大学无缘；我的父母伤心欲绝；第二天捡到我脱在岸边衣服的人会感到十分晦气；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的人不敢再在这里游泳；安排好的大学宿舍会空出来一张床位，那些小子们不认识我却享受着我腾出来的空间；还有更多的傻×脑残人士将与我失之交臂……

    但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一个人生死都和自己无关，引申一下就是：“自己和自己无关。”

    20余年之后，我终在电脑前悟道，也算没有辜负当年一场劫难。

    炎炎夏夜，目不交睫，百无聊赖，心有所思，因口占一绝，诗曰：

                                历史小写手，

                                当年险溺亡。

                                二十余年后，

                                悟道电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