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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雪泥鸿爪 |
城父
城父,这座在方城外新建筑的边城,三年来无人过问,自己也仿佛失却了重心,无时不在空中飘浮着,不论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门,放眼望去,只是黄色的平原,无边无际,从远方传不来一点消息。天天早晨醒来,横在人人心头的,总是那两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这只从面貌上举动上彼此感到,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提出来谈讲。
居民中,有的是从陈国蔡国归化来的,有的是从江边迁徙来的,最初无非是梦想着新城的繁荣,而今,这个梦却逐渐疏淡了,都露出几分悔意。他们有如一团渐渐干松了的泥土,只等着一阵狂风,把他们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里,只听着小小的一座城充满了切切的私语,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雾里的花:在江边的方言里,人们怀想起金黄的橙桔,池沼里生长着宁静的花叶,走到山谷里去到处都是兰蕙芳草;陈蔡的方言却含满流离转徙的愁苦,祖国虽然暂时恢复了,也不肯回去,本想在这里生下根,得到安息,现在这个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动摇了,安息从哪里能得到呢?总之,在这不实在的,恍恍忽忽的城里,人人都在思念故乡,不想继续住下去,又没有什么打算。
这兄弟二人,在愁苦对坐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若是回想起他们的幼年,便觉得自己是从肥沃的原野里生长出来的两棵树,如今被移植在一个窄小贫瘠的盆子里,他们若想继续生长,只有希望这个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长昼,在深夜,二人静默了许久之后,弟弟有时从心里迸出一句简短的话来:
“这状况,怎样支持下去呢?”
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只没有系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挂着,眼里几乎要淌出泪来。这时,焦躁与忍耐在他的身内交战,仇恨在他的血里滋养着。
父亲囚系在郢城,太子建流亡在郑宋,——兄弟二人和这座城完全被人忘却了。他们想象中的郢城,现在一定还承袭着灵王的遗风,仰仗江南采伐不尽的森林,在那里大兴土木。左一片宫殿,右一座台阁,新发迹的人们在那崭新的建筑里作孽。既无人想到祖先在往日坐着柴木的车、穿着蓝缕不能蔽体的衣服,跋涉在荆山的草莽里的那种艰苦的精神,也无人怀念起后来并吞汉川诸小邦,西御巴人,北伐陆浑,问鼎中原的那种雄浑的气魄。两代的篡夺欺诈,造成一种风气,人只在眼前的娱乐里安于狭小的生活。一个有山有水,美丽丰饶的故乡,除却那里还有过着黑暗的岁月的父亲外,早已在他们的心里被放弃了。那么大的楚国,没有一个人把他们放在眼里;那么大的楚国,他们也像是看不见一个人。时而感到侮辱,时而感到骄傲,在侮辱与骄傲的中间,仇恨的果实一天一天地在成熟。
郢城的一切,都听凭费无忌的摆布。这个在伍氏父子的眼里本来是一个零,一只苍蝇似的人,不知不觉竟忽然站立起来,凌越了一切,如今他反倒把全楚国的人都看成零,看成一群不关重要的飞蝇了。谁不知道他是一个楚国的谗人呢?
但是谁对他也无可奈何,只把他当作一片凶恶的乌云,在乌云下得不到和暖的日光是分所当然的事。有些人,在这块云的笼罩下,睡不能安,食不能饱,劳疲死转,只好悄悄地离开郢城,回到西方山岳地带的老家里去。——这样一个人把父亲放在脚下踩来踩去,或是死亡,或是在圜土里继续受罪,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庄王时代名臣的后人,竟受人这样的作弄,是多么大的耻辱!蒙受着这样大的耻辱,冤屈不分昼夜地永久含在口里而不伸诉,只为培养着这个仇恨的果实,望它有成熟的那一天。
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城父城内的市集都快要散了,伍尚坐在空空旷旷的太子府里,听着外边起了一阵骚扰。骚扰是两年来常常发生的事,因为一切的禁令在这城里都废弛了,像卫国的玉瑱象揥,齐国的丝履,鲁国精美的博具,以及其他奢侈的用品,本来都是违禁品,不准输入的,现在却都经过郑宋,在这市上出现,向人索不可想象的重价。司市不出来巡查则已,一出来就是一阵纷争。纷争后又没有效果,司市也就任其自然,所以骚扰在最近反倒有渐渐少了的趋势。但今天骚扰的声音确是来自远方,越听越近,不像是有什么争执。最后才有人报告:“郢城有人来。”
最后伍尚把这郢城的使者迎接进去,骚扰也随着寂静了。
三年内,从郢城除却司马奋扬来过一次,就没有人理会过他们。这次郢城的使者,高车驷马,光临城父,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者捧着两个盒子走进太子府里,府墙外围满了城父的居民,他们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都你看我,我看你,屏住呼吸,静候着什么新奇的消息。直到下午太阳西斜了,才各自散开,满足里感到不能补填的失望。他们虽然没有得到些许具体的消息,但人人的面上都显露出几分快乐,因为他们许久不曾这样得到郢城的眷顾了。这和司马奋扬那回是怎样一个对比!
那次,那忠实的奋扬,匆匆忙忙地跑来,放走了太子建,又令城父的居民把自己捆绑起来,送回郢城。这座城也紧张过几天,事后就陷在一个极大的寂寞里,使人觉得事事都苍凉,人人的命运都捉摸不定。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会发生呢?这次,果然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使者的姓名也不知道,从他的衣履看来,一定是个新近发迹的楚王的亲信吧。正在街谈巷议,交头接耳的时刻,太子府里传出消息来了——
有的说,楚王后悔了,不该把先王的名臣的后人无缘无故地囚系三年多,如今遣派使者来,函封印绶,封伍氏兄弟为侯,表示楚王的歉意。
有的说,伍奢已经恢复了自由,急待二子来看望。
有的说,伍氏兄弟明天说不定就要随着使者往郢城,晋谒楚王,就了新职仍旧回到城父来。
有的说,伍氏父子既然重见天日,太子建也不必在外边流亡了。
城父这座城忽然又牢固了,大家又可以安安静静地住下去。有如没有希望的久病的人感到生命的转机,久阴的天气望见了一线阳光。人人都举手称庆,有的谈讲一直到了夜半。
在夜半,满城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谢的时候,伍氏兄弟正在守着一支残烛,面前对着一个严肃的问题,要他们决断。
子胥的锐利的眼望着烛光,冷笑着说:“好一出可怜的把戏!
这样的把戏也正好是现在的郢城所能演出来的。没有正直,只有欺诈。三年的耻辱,我已经忍受够了。”他对着烛光,全身都在战栗,那仇恨的果实在树枝上成熟了,颤巍巍地,只期待轻轻的一触。他继续说:
“壁上的弓,再不弯,就不能再弯了;囊里的箭,再不用,就锈得不能再用了”。
他觉得三年的日出日落都聚集在这决定的一瞬间,他不能把这瞬间放过,他要把它化为永恒。
“三年来,我们一声不响,在这城里埋没着,全楚国已经不把我们当作有血有肉的人。若是再坐着郢城驶来的高车,被一个满面含着伪笑的费无忌的使者陪伴着,走进郢城,早晨下了车,晚间入了圜土,第二天父子三人被戮在郢市,这不是被天下人耻笑吗?”
说到这里,子胥决定了。
祖先的坟墓,他不想再见,父亲的面貌,他不想再见。他要走出去,远远地走去,为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而且走得越远,才能回来得越快。
至于忠厚的伍尚,三年没有见到父亲的面,日夜都在为父亲担心;不去郢城,父亲必死,去郢城,父亲也死。若能一见父亲死前的面,虽死亦何辞呢。子胥笨直地立在他的面前,使他沉吟了许久,最后他也择定了他的道路:
“父亲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亲,我不能不去;从此你的道路那样辽远,责任那样重大,我为了引长你的道路,加重你的责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个死,但是穿过这个死以后,我也有一个辽远的路程,重大的责任:
将来你走入荒山,走入大泽,走入人烟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虚,感到生命是烟一般缥缈,羽毛一般轻的时刻,我的死就是一个大的重量。一个沉的负担,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实,感到生命的分量,——你还要一步步地前进”。
这时,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并成一人呢,还是一人分成两个:一个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个要走到远方;一个去寻找死,一个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们已经从这沉闷的城里解放出来了。谁的身内都有死,谁的身内也有生;好像弟弟将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带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带回。三年来患难共守愁苦相对的生活,今夜得到升华,谁也不能区分出谁是谁了。——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飘过家乡的景色:
九百里的云梦泽,昼夜不息的江水,水上凌波漫步有含睇宜笑的水神;云雾从西方的山岳里飘来,从云师雨师的拥戴中显露出披荷衣,系蕙带,张孔雀盖,翡翠旍的司命。如今,在一天比一天愁苦的人民的面前,好像水神也在水上敛了步容,司命也久已不在云中显示。他们怀念着故乡的景色,故乡的神祇,伍尚要回到那里去,随着他们一起收敛起来,子胥却要走到远方,为了再回来,好把那幅已经卷起来的美丽的画图又重新展开。
不约而同,那司命神在他们心头一度出现,他们面对着他立下了誓言。这时鸡已三唱,窗外破晓了。
等到红日高升,城父的居民又在街头走动时,水井边有几个人聚谈。有人起了疑问,太子府里怎么还是那样寂静呢?
一个神经过敏,杞国归化的人说:“好像比往日更寂静了,怕是有什么不幸的事实发生吧。”
另一个自信力很强的人说:“绝对没有问题,使者一路劳顿,当然要睡点早觉。我们最好等到正午,在南门外开个大会欢迎使者。”
大家听了这话,觉得很有道理,都说,应该把当年欢迎太子建时所组织的乐队从新召集起来。一传二,二传三,都认为欢迎会是势所必然的事。午饭后,大家聚集在南门外的广场上,恭候使者。不久,派去的代表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据说太子府里不但静静地没有人声,就是辕门内停着的高车驷马也不见了。又有人跑到伍氏的私邸,也是死一般地沉寂,走到内院,只见伍尚的夫人独自守着一架织布机在哭泣。问来问去,才知道;郢城的使者一再催促,请伍氏兄弟立即就道,兄弟两个商量了一夜,天刚亮时,伍尚就走进来对他的夫人说:
“我们要去了。你此后惟一生活的方法就是守着这架织布机,一直等到弟弟将来回来的那一天。你好好度你漫长的岁月吧!”
夫人也不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当伍尚向外走时,她泪眼模糊地只看见子胥从壁上取下来他的弓……
二 林泽
子胥自从在无人之野,张弓布矢,吓退了楚王遣来的追人,他就日日在林莽沼泽间穿行。走得越远,路途越纷歧,人们再也无从寻索他的踪迹。子胥虽然对那个追他的人说过,“你回去告诉楚王,若不释放我的父兄,楚国就会灭亡。”但是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已经种子一般在他的身内发了芽,至于楚国什么时候才能灭亡呢,这比他眼前的世界要辽远得多。
匆匆地走着。一天,又走入一片林泽,望着草上的飞虫形成一层轻雾,他有些疲乏了。这里没有人迹,就是那胆子最小的雉鸡也安闲自得。它五步一啄,十步一饮,使行人的脚步放慢,紧张的情绪也随着和缓下来。子胥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耳边听着蜜蜂和草虫的鸣声,正午的日影好像在地上停住了,时间也不再进行。他从囊里取出一些干粮,吃完后,就朦朦胧胧地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在这林泽里走来走去已经走了许多年,总得不到出路。正在焦躁的时刻,面前出现了一个小人,长不过四寸,穿着土黄的衣裳,戴着土黄的小帽,骑着一匹小马,他向他说:
“你不是渴望着远方吗,你想的是北方的晋,还是东方的吴,你若是心急,我可以在一天内带你到那些地方去——”
“你这小小的人,你是什么呢?”
“我是涸泽的精灵,庆忌,你若是呼得出我的名字,可以避免一切路途上的灾害——”
精灵的话还没有说完,子胥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随着他乱转,转瞬间好像走了几千里,郑国、晋国、吴国,都在他的脑里晃了一晃,同时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并没有把住了一些事物,心里的仇恨像一块顽石似地压着他,越转越累,忽然倒在地上,醒来全身是汗,四肢感到酸痛。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向西移动了许多,四寸的小人仿佛还在灌木丛中出没,定睛一看,有一个短发的年青的野人在那里采撷什么。等到他赤裸的脚从树丛里迈出来时,他的前襟向上兜起,显然是兜着一些可怜的东西。子胥欠起身,望着他向自己走近,嘴里还哼哼着简单的歌词。他走到子胥身边,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子胥一番,自言自语:
“这一带草泽上,除却光彩的雉鸡,驯顺的麋鹿点缀长昼外,不常看见一个人影,你这外乡人全身灰尘,你是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呢?”
子胥听他的口音里也带着郢城的土音,再看他的面容清瘦,眼光锐利,举止也文雅,不像是绝对没有教化的野人。子胥并不回答,只是反问他:“你这青年,为什么把头发剪短,离开南方的故乡,尽日在荒野里驰驱呢?”
“还是与雉鸡麋鹿同群,比与人周旋舒适得多呀!——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遭逢楚国的变乱,眼看着今天还是一个声势赫赫的国王,率着举国之众东征西讨,明天就流离失所,死在野人的家里。后来我入了国学读书,又看着堂堂的国王霸占着已给太子娶来的秦女。他们的宫殿尽管日日增高,但是纯洁的山川却被这些人糟蹋得一天比一天减色。
我懒得和那些衣冠齐楚的人们来往了,我剪短了头发,和结婚不久的妻离开了郢城,来到这人迹罕到的林泽。年成好时,吃得也好些,年成坏时,就采些藜实回家碾成粉煮羹吃。高兴时也把这些东西,”——他用手指着他兜内的藜实——“分给雉鸡麋鹿。在这中间我却体会了许多道理。……你,看你的服装,一定是从有许多人的地方来,望有许多人的地方去。今天你经过这里,就不会起一些从未有过的感想吗?”
“我心里有父母的仇,兄弟的仇。这些仇恨是从人那里得来,我还要向人那里抛去。
在这里我只觉得空虚,我的仇恨没有地方发泄,我怎能向雉鸡麋鹿吐露我的仇恨呢?”
“但愿麋鹿雉鸡能够消融了你的仇恨。”
“仇恨只能在得来的地方消融。”
两人的谈话有些格格不入了,但共同又感到有能够融会贯通的地方,无形中彼此有些依恋。最后那青年说:
“今天,你能不能暂时把仇恨和匆忙放在一边,在我的茅屋里过一个清闲的夜呢?”
子胥也觉得今天的路程实在也有些渺茫,倒不如就近休息一下;他问——
“贵姓尊名呢?”
“我在这里,名姓有什么用呢。当我剪短了头发,伴着年少的妻,走出郢城,望这里来时,一路上的人不知为什么称我作楚狂。”
子胥和他并着肩,缓缓地在草泽中间走去,子胥也真像是暂时忘却了仇恨,听懂了那狂人所唱的(几十年后仲尼也听过的)歌:
风兮风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翻来覆去的歌声,在子胥的心里搅起波纹,最后一句,更使他沉吟不置。一个扬着头唱着,一个低着头想着,转眼间,一座茅屋已经在远远的林边出现了。再走一小程,对面草径上走来一个绿衣的少妇,她一看见丈夫就喊: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呢?”
“今天采了许多藜实,还接来一位贵客。”少妇迎上来,又转回身,伴着两个男子走到茅屋前。楚狂忽然在屋门前看见了两行新驶过的车轮的痕迹,发了一怔:
“我们这人迹罕到的门前,今天怎么会有车轮的痕迹呢?”
“方才有一个官员,匆匆地从这里驶过,说是要赶路程,投奔宿处。”他的妻回答。
“幸亏我在外边多迟延了一些时,不然又会找出什么麻烦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推开,子胥在屋里坐下后,他继续着说:“前些天,这里就发生过一件麻烦事,有两个从鲁国游学归来的儒者,路过这里,说是要南渡大江,去调查南蛮的生活。不幸,我被他们发现了。因为我的头发剪短了,我的眼睛有些发蓝,——其实我的眼睛又何尝发蓝,不过比他们的眼睛清明些罢了,——他们硬说我是陆浑之戎的后裔,说我是一个有价值的材料,要比一比我的头颅的大小。我分辩说,我是郢城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我说,我的口音不是纯粹的郢音吗,他们却说,口音是后天的,不足为凭。眼睛是确证;剪短头发是西戎的遗风,是旁证。我一人拗不过他们二人,我的头颅的尺寸,终于被他们量去了。这些缙绅之士真是深入民间,我也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我的妻,却觉得是奇耻大辱,因为那二人量完了我的头,临行时,彼此还毫无顾忌地一边走着一边说,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为什么和一个戎人的后裔同居呢。”
“当时我有些愤怒,现在倒也不觉怎样,只觉得有些好笑了。”他的妻在旁边笑着说。
这夫妇两个的谈话,嘻笑中含满了辛酸,使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小茅屋坐东向西,门打开后,满屋都是阳光。子胥望着对面疏疏落落的几棵乔木,在这清闲洒脱的境界里,把他仇恨的重担也真像件行李似地放在一边。那少妇已经在茅檐下堆起一堆松球,提起罐子到外边取水去了;那青年把松球燃起,刹那间满屋松香,使人想到浓郁的松林在正午时候,太阳一蒸发,无边无际是神圣的香气。这对青年夫妇的生活,是子胥梦也梦想不到的,他心里有些羡慕,但他还是爱惜他自己艰苦的命运。二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劳作着,他不由地起了许多念头:你们这样洁身自好,可是来日方长,这里就会容你们终老吗?有多少地方,雉鸡已经躲藏起来,麋鹿也敛了行迹,说不定有一天这里会开辟成畋猎的场所,到那时有多少声势赫赫的人要到这里来,你们还要跑到哪里去呢?现在既然已经有人把你当作陆浑的后裔,将来就不会有人把你当作某种贱民来驱使吗?你们尽可以内心里保持莹洁,鵷雏不与鸱枭争食,——我却要把鸱枭射死……
子胥想到这里,看眼前只是一片美好的梦境,终于会幻灭的;自己的担子就是一瞬间也放不下来了。他想,明天一破晓,就要离开这里,看情形,郑国一定不远了。
日西沉时,那少妇端上来一大碗藜羹;子胥也把囊里的干粮取出来,三人分食。这是一顿和平的晚餐,子胥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主妇显出来她的聪明和爱娇,用爽朗的言谈,款待这个不速之客。主客都像是又置身于江南的故乡,有浓碧的树林,变幻的云彩……
正在忘情尔我的时刻,远远又响来车声,主人心里想,今天真是一个多事的日子。
过了片刻,果然有一辆车停在敞开的门前了。车内有人在说:
“方才从贵处经过,未敢搅扰,本想再赶一程,找一个地方投宿,但是前程既无村落,也无城廓,不知能否在这里打搅一夜?”
子胥听着,这声音是多么稔熟啊。等到车门打开,里边探出头来,是一个朋友的面貌。
“申包胥!”子胥不能信任眼前的一切了。房里的客人,车上的客人,却不期而然,惊讶地喊叫一声。
申包胥,这个聪明而意志坚强的人,四五年来,深知在王廷左近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避免谗人的锋芒,就尽其可能地要离开郢城。所以他近来的工作都偏重在外交方面了。国内的事,他多半不闻不问。他曾经西使秦,东使齐,这次是从宋国回来,秉承楚王的意旨,以修好为名,其实是因为宋国有华氏之乱,他借这机会去侦查,侦查宋国实际的情形。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几年不见,想不到在这荒野的地方相逢,彼此都恍若梦寐,感动得流出泪来。可是有这样一个贵客光临,对于主人却不是一件快意的事;这事,子胥不能负责,但因为是子胥的老友,竟好像他给招来的一般,所以主人对他也有些不满了。两个朋友正在面对面不知从何说起时,主妇已经收拾起残羹,主人说完“天已暗了,我们这里没有烛火,我们要睡觉去了”这句话,夫妇二人就走入了茅屋里的另一间。
堂屋里黑洞洞地只剩下两个朋友,车马都系在门外的树旁,御者躺在车下也睡着了。
他们面对面,共同享受这奇异的境界。在这里相逢,二人都意想不到,有时也觉得是势所必然,可是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关于伍氏父子的不幸,申包胥并不十分清楚,这一见面,仿佛一切都明白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面貌,但彼此的心境,却都很明了。申包胥,他深深地感到,子胥是要往哪里去,要作些什么事;同时他也想了一想,他应该作些什么事。子胥却觉得,不同的命运已经把两个朋友分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域接壤”;对于申包胥只是空空的成语,对于他个人却随着鲜红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两个朋友在默默中彼此领悟了,他们将要各自分头作两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们在儿时所作过的游戏一般:一个要把一座建筑推翻,一个在等待着推翻,然后再把它从新恢复。黑夜里只有明灭的星光照入狭窄的圭形的窗户,间或有一二萤火从窗隙飞进粘在人的衣上。二人回想少年时一切的景况,还亲切得像是一个人;若是瞻顾面前茫茫的夜色,就好像比路人还生疏许多。人人都各自为了将来的抱负守着眼前的黑夜。
三 洧滨
子胥到了郑国的首都,太子建刚从晋国回来。一个兴奋的精神支持着疲惫殆尽的身体,他见了太子建的面,——未见面时,他的心强烈地跳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个遇合!
他想,太子建一定是和他一样历尽忧患,如今见面,怕谁也从谁的面上认不出往日的神情,二人都在辛苦的海里洗过澡,会同样以一个另外的身躯又从这海里出来。他要和他手携着手共同商议此后所要做的事,在这事的前边,他们必须捧出他们整个的生命……
但是见面时的第一个瞬,他一望见太子建的举止,他满心所想的,不知怎么,都烟一般地散幻了。太子建,和他想象的完全两样,他对于子胥的到来,既不觉得惊奇,也不以为是必然的事,只表露出一种比路人还生疏的淡漠。他和子胥的谈话有些恍惚,有些支吾,好像心里有些难以告人的事。子胥尽想使二人的谈话深入一层,但是无隙可乘,有如油永久在水面上漂浮着。他从太子建四周的气氛里感到,这是一个望死里边走去的人,而这死既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也不是为了血的仇恨,却是由于贪图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计划,这计划对不住人,也对不住自己,就是对着子胥也不好意思说出;纵使这个死不从外边来,它也会由于心的凋零而渐渐在他的身内生长。他从太子建的言谈间推测出晋国是给与他怎样的一个使命;他的使命无论是成功或失败,都是十分可耻的。
他面对着一个可怜的,渺小的太子建,他理想中的太子建,早已在这个世界里寻不到一些踪影。
子胥鄙弃着他的主人,满怀失望走出太子建的家门。在他看来,从这里再也燃不起复仇的火焰,这样冒着最大的寂寞,辛辛苦苦地到了郑国,想不到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这时所感到的孤单,既不是三年的城父,也不是风沙的旅途中所能想象得到的。他回想起林泽中的那一夜,与申包胥对坐,两个朋友好像每人坐在天平的一端,不分轻重,如今自己的这一端却忽然失去分量:内心里充满了惭愧,他需要把他从城父到郑国的一路的热情放在一边,冷静地想一想此后的途程。
他立在太子建的家门前,正不知往哪里走去时,几个齐国的商人正围着太子建的不过四五岁的儿子公子胜在巷子里游戏,那男孩用郑国的方言唱着当时最流行的歌曲: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勺药。
这样的歌从一个四五龄的孩子的口里唱出,有多么不调和!那些齐国的商人,因为是太子建夫人的同乡,终日在这巷子里出入,把一篓篓的海盐囤积在太子建的家里,不肯出售,弄得郑国人常常几月之久没有盐吃。子胥极力要走出这条巷子,逃脱开这狭隘的气氛,他要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重新想一想过去和将来。他从城父到郑国的这段路程,是白白地浪费了。
他走出门时,面前展开一片山水。这里,他昨天走过时,一切都好像没有见过一般,如今眼前的云雾忽然拨开了,没有一草一木不明显地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浅浅的洧水明如平镜,看不出它是在流,秋日的天空也透明得像结晶体一般。
子胥逡巡在水滨,觉得在这样明朗的宇宙中,无法安排他的身体。
他在城父时,早已听人说过,郑国在子产的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田器不归,人民虽然贫乏,却都熙熙攘攘,各自守着自己的井边的土地耕耘。如今他目睹现在的情形,与当时传说的并没有两样,想不到一个被晋楚两国欺侮得无以自存的郑国竟会暂时达到这种平安的境地。但是他忘不了昨天的路上一个老人向他谈过的话:
“如今,我们的厄运又到临了。前年火宿出现,城里起了一场大火;去年又是水灾,城里出现了一条龙,城外出现了一条龙,两条龙乘着水势战斗了几个昼夜,归终城里的龙被城外的龙咬死了:这不都是不幸的征兆吗?果然,今年我们的执政死了。咳,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可是一向被压迫的郑人将要往哪里去呢?”
他更忘不了当他扶着那老人衣裳涉溱时,老人对他发的感慨:
“从先,子产若是看见我们老人赤裸着两条腿在秋天过河,就用他自己乘的车子载我们过去。……年幼的人都替老人提着东西在街上走路,这风气还能保持多久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辽远的一座土丘,他的眼里含着泪珠说:
“那就是我们的执政的坟墓,没有几个月,已经被茸茸的绿草蒙遍了。”
子胥回味着昨天那老人的谈话,举首四顾,在不远的地方,昨天望见的那座土丘今天并没有在他面前消逝。子胥怀着景慕的心情便信步向那里走去。他走近坟墓,看见在新栽种的松柏下男男女女聚集着许多人,这都是来哀悼子产的死的。自从子产死后,到这里来的人每天都有,日子久了,并不见减少,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来的人分外多,远远看来,俨然成为一个市集了。这一带地方,每逢春季桃花水下时,本来是男女嬉游之所,人人手里举着兰草,说是祓除不祥,其实是唱着柔靡的歌,发泄他们一冬天窒闷的情绪。如今这座坟墓把这片地方圣化了,今天这里的男女再也没有春日的嬉笑的心情,人人的面上都是严肃的。子胥把方才公子胜所唱的“洧之外,洵訏且乐”与目前的景象对比,是多么不同!他又想起太子建在外边辗转流亡,好容易得到郑国的收容,哪里想到他的生活刚一安定,便趁着子产死去,举国伤悼的时机,在计划着危害郑国的阴谋,这样的不德不义使子胥对着这些朴质的郑人好像自己做下了罪恶一般。这些人在子产的坟前,有如一群子女围着一个死去的母亲,各人说出各人心内的愁苦——
一个农夫有气没力地说:田里的谷稻,我懒得去割了。
一个中年的妇人在叹气:身边的珠玉,我没有心情佩带了。
一个老人在一旁说出昨天那个老人的同样的话:咳,子产死了,我也快死了,但是郑人——这些年青的孩子们将要往哪里去呢?
说到这里,人人的脸上都露出无所适从的样子,一个土地贫瘠,又没有精强的武备的国家,只仰仗子产的聪明、智才,二十多年国内平安,国外没有发生过多么大的纷扰。
现在,子产埋在这无语的坟墓里了,谁的心里不感到国内紧严的秩序一天天会松弛,外侮一天天会逼近呢?这时大家都异口同声唱着——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
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大家翻来覆去地唱,其中有一个看守池沼的小吏在歌唱时眼泪流得最多。最后歌声停息了,他的哭声却止不住。哭到最痛切时,他忽然立起身来,站在子产的坟前,用演说的口调向大家说起一件事,这时无人不感到惊愕。
“诸位,”他一边擦干眼泪一边说:“我们的执政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因为我作过一件欺骗的事。欺骗我们与全国人民生命所寄托的人,那是多么大的一个罪过。三年了,还是在那次的大火以前,一天有人送给执政几条鱼,执政把这几条鱼交给我,命我放在我的池沼里养着。我看着那几条欢蹦乱跳的鱼,不知为什么起了难以克制的贪欲。我把它们偷偷地烹着吃了。过了两天,我看见执政,心里有些忸怩,转瞬间又鼓起勇气,我向他说,鱼到了水里,先有些不舒展,不久就很自如,我不知为什么没有把水闸放好,几条鱼儿,摆了摆尾巴,都向着一个方向从放水的地方浮出去了。执政听了,不但不责罚我,反倒为那几条鱼欢喜,他谵叹着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我这该死的人,走出门来,还自言自语地说:谁说子产聪明呢,如今他上了我的当了。”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又抬起头来望着大家说:
“我这卑小的人,对着这静默无语的坟墓,良心上感到无法解脱的谴责。现在只有请大家惩罚我,就是把我置诸死罪,我也心甘,只要是在这座坟墓的前边。”
大家听了这段话,最初有些气愤,但是一转想,在子产执政的初年,谁没有暗地咒骂过子产呢:有人诅咒过他父亲没有得到好死,骂他是一个螫人的虿尾,有人希望过他早早死去……登时反倒觉得这人的忏悔是为大家忏悔一般,人人都对他表示出原谅的微笑。
子胥靠着一棵松树,看着这些哀伤过度的人们,好像忘却了墓园外的世界,那小吏说完话后,暂时的静默使子胥又回到自己身上。子产死了,郑国的人都无所适从,如今他也由于身边一切事物的幻灭孤零零地只剩下一个人,不知应该往哪里去。子产的死,是个伟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虽然这些人都是渺小的,柔弱的。他想起太子建,本来是一个未来的楚王,楚国的面积比郑国要大许多倍,将来本可以死得比子产还伟大,但是他的世界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好,恐怕要比任何一个人都可怜,都渺小……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子胥少年时,常常听人讲些贤人的故事,再看楚国紊乱的情形,总认为那都是早已过去的了,现在不会再有,由于羡慕,心里每每感到异代不同时的惆怅。但是,如今他忽然领悟,就是在不久的过去,那平静的洧水也映过一个贤明的子产的身影。他真后悔,他为什么不早一年离开城父到郑国呢?听说在子产未执政的前一年,吴国的季札聘使列国时,路过郑国,晤见子产,二人谈礼乐,论政治,像是旧交一般;又听人说,子产死的消息传到东方的仲尼的耳里时,仲尼痛哭失声,感慨着说:“真是古代的遗爱呀!”时代这样紊乱,你打我,我打你,但是少数的几个人还互相怜爱;宇宙虽大,列国的界限又严,但在他们中间,内心里还是声息相通的。子胥对于这点微弱的彼此的感应,怀有无限的仰慕,而他自己却是远远近近感受不到一点关情。
洧水的南岸,与子产的坟墓遥遥相对的是当年郑庄公建筑的望母台。这台建在一座土山上,如今已蔓草荒芜,无人过问,那里的寂静吸引着子胥走出墓园,涉过洧水,他一步步地登上望母台。这时日已西沉,天空失却方才那样的晴朗,远远近近被一层灰白色的雾霭蒙住,他思念着父亲的死,哥哥的死,太子建的可怜的近况,周围死沉沉地没有一点生气:
向哪里走呢?
北方的齐晋,被山带河,都是堂堂的大国,他应该望那里去吗?那里的人有太多的历史,太多的智慧,太多的考虑,他们的向背,只在利益上打算,今天的敌,明天就可以为友,今天的友,明天又可以为敌,没有永久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朋友:但伍子胥的仇恨,却是永久地黑白分明……西方的秦国,只为联络楚国才和楚国结婚姻,至于他们的女儿是嫁给楚王,还是嫁给楚国的太子,他们都不过问;只要不违国策,一切都可以任其自然。谁肯为些不相干的事兴师动众呢?
……只有东南,那新兴的吴国,刚学会了车战,为了州来钟离等城的争,已经和楚国有过许多年的纠纷,何况它若是不克制住楚国,就无法抵御南方崛起的越。这样的环境比较简单,政策也比较不容易改变……
在茫茫的暮色中决定了他的去向:明天早晨,越早越好,便起身往吴国去。
在子胥还沿着郑楚的边境跋涉时,途中他忽然听人传述,太子建要给晋国当内应,计划着倾覆郑国,但是这阴谋被他左右的人泄露了,他已经在郑国的宫中被人杀死。——还从他家里抄出来许多篓海盐。
四 宛丘
几条黄土的道路,又瘦又长,消逝在东南的天边,对于这个孤零零的行人表示着既不欢迎,也不拒绝的懒样子。子胥未加选择便走上了一条。这条路,和其他的几条一样,是贫穷的道路:没有树,没有山,路上的行人和路旁的流水是同样稀少。只有夕阳落时,忽然一回头,会发现路旁有两三座茅屋,蹲伏在远远的夕照中,而这茅屋,在刚才走过时,无声无息,并不曾引起行人的注意。这样的路走了五六天,眼前的世界一天比一天贫乏,一天比一天凋零,不用说江南变幻的云,江南浓郁的树林,就是水浅木疏的洧滨也恍忽梦寐了。据说,这已经是陈国的领域。这个可怜的国家,几十年来,在楚国的势力里,有如老鼠在猫的爪下一般。一会儿被捉到,一会儿又被放开,放开后好容易喘过气来,向前跑几步,又被捉到,捉弄得半死,随后又放开。这可怜的国家在这可怜的状态下生存着,谁能有什么久远的打算呢,过一天说一天罢了。因此房子塌了不想再盖,衣服破了不想再补,就是脸脏了都不想再洗;只是小心惴惴地怕听见楚人的口音。一听说楚人来了,人人都躲得远远的;敢于出头露面和楚人周旋的只有在楚国作过俘虏或是经过商的人。
这条贫乏的道路最后引导子胥走上一座小丘,这小丘上除却最高处一座土筑的神坛外什么也没有。子胥走到神坛旁,正是午后,看见三五个瘦弱不堪,披头散发的男女,有的拿了一面鼓,有的搬着一缶,有的抱来一束鸟羽——大半是鹭羽——,不知在那里筹备什么。天气阴阴的,太阳只像是一个黄色的圆饼悬在天空,子胥看着这几个人,影子似地闪来闪去,一阵阵黄风吹来,使人对他们的存在起些迷离之感。子胥无心理会他们,在神坛旁伫立片刻,又顺着眼前的道路望下走去。转了两三个弯,在离山脚不远的地方,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房舍;再走近一程,望上去有的房子没有顶,有的墙壁上都是缺口,默默地里边没有一点动作。子胥的眼光钉牢这片房舍,这该是什么地方呢?若是一个村落,不会这么宽大,隐隐约约好像正露出残缺的城垛口;若是一座城,怎么会又这样荒凉呢,像是刚遭遇什么天灾或兵燹似的。心里正在纳闷,在路旁拐角处碰到一座石碑,上边刻着:
“太昊伏羲氏之墟”子胥急忙顺着上坡跑下来,跑到一座矮矮的树林旁,这里草木特别茂盛,是他一路上很少见到的。深深的草莽中又涌出一座石碑,上边刻着:
“神农氏始尝百草处”
心里忽然领悟,这座土山应该是宛丘;那么眼前的一片荒凉的房舍就会是陈国的国都吗?同时他心里想,远古的帝王,启发宇宙的神秘,从混沌里分辨出形体和界线,那样神明的人,就会选择这样平凡的山水,作为他们的宇宙的中心吗?也许只有在这平凡的山水里才容易体验得到宇宙中蕴藏了几千万年的秘密。子胥一路上窄狭而放不开的心又被这两块石碑给扩广了。他又思念起一切创始的艰难,和这艰难里所会有的深切的意义。子胥穿过矮林,走在田畴间,对面走来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湿淋淋的麻布,看见子胥,发了一怔,把脚步放慢了。等到子胥过去,他把麻布放在草地上,从后边赶来,大声喊道:
“前边的行人,可是楚国来的贵客吗?”
子胥刚一回头,那人便满脸堆着笑容走来,像一个多年的朋友,可是他的眼光不敢正视,只悄悄地打量着子胥。
“天已经不早了,你尽望前走作什么?我看你的举止,一定是楚国来的。路途好远呀,要好好休息休息。前面的城是不能招待贵宾的,你知道,前面的城里着过一次大火——凑巧那时宋国、卫国、郑国都有大火——可是陈侯只率领着他的宫臣跑到……”他回转头指一指那座土山,“跑到神坛旁,祈求神灵的保佑;但是火,却任凭它蔓延起来,一条街,一条街地烧下去。其实,这年头儿谁有心肠救火呢,整个一座城就这样烧得四零五落。后来邻国听到了,都来吊灾——只有许国没有来——看见这景象,没有一国不耻笑陈国。你看郑国,子产在火灾时措置得多么有条有理——陈国真不成……哈哈哈……”
子胥听着这人的语气,捉摸不出他是哪国人,心里起了说不出的反感,这人说着说着索性完全变成楚音了:
“陈国真不成。我们的陈侯,在火灾后只把宫殿修理好了,自己搬回去住;至于百姓的房子呢,都任凭它们残败下去,风吹雨打,这年头儿谁有心肠修理呢。其实,那座宫殿也是颤巍巍的,说不定哪天楚国的军队一高兴便把那宫殿的盖子揭开呢……”
子胥越听越不耐烦,但是这人还不知好歹地说下去——
“在不远的地方,就住有楚国的军队,我就常常给贵国的驻军办些零碎的事务;他们在这里都是人地生疏呀。我是陈国的司巫,随着当今的陈侯在贵国观过光,说得出纯正的楚音呢,嘻嘻嘻!”他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但是两眼里闪露出使人难以担当的奸巧,他同时指着绿草上的那一大堆白的东西,“这是上好的麻布预备给贵国军队用的。我方才抱着这堆麻布在城里东门内的水池子里洗了回来,那池子又宽阔又清洁,里面没有鱼,也没有水草,正好洗这样贵重的材料,现在只有为洗麻布我才进城。……”
他刺刺不休地说着,子胥看着这渺小的人物,每句话都使他变得更为渺小,这脸上的笑纹,有些可厌,有些可怜。只是他不住地提到“楚国的军队”,使子胥多添了几分忧虑,子胥正在沉吟时,那司巫忽然有所发现似的,扩大了他奸狡的眼光,从新打量着子胥的衣履和神情:
“客人不必考虑了,还是到舍下住一夜吧!”他说,“城里破破烂烂的,的确没有什么好住处。不然,就到南郊贵国的军营里去投宿……”这次提到楚国的军营,语气特别加重,含有一些威吓的意义。
子胥却宁愿冒着眼前的危险,也不愿多有一刻对着这样的面孔了,他顺口回答了一句,像是那句话的回声:
“我到军营里去投宿……”
“好好,”那人也顺着说,“我今晚也有公事,我要监督男觋女巫在神坛旁跳舞呢。
他们的乐器和舞器早已搬到山上去了。那么再见,我明天再来奉看……”
司巫走了,子胥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好像在郢城里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不只在郢城,而且在他家的附近。那时,仿佛有这么一个陈国的人,曾经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姿态,讨得许多人的欢喜,同时也讨得一些人的憎恶。子胥想到这里,不由得一回头,而那抱着一大包麻布的人也正一回头投给子胥一个刁狡的眼光。这眼光里含着猜疑、探究、计算,脸上也绝不是方才那样蔼若春风了。子胥赶快把头转回,心里感到一种不幸的事或许会到来,脚步也加快了,望着那座城走去。
走了几步还听见那人在后边喊:
“到贵国的军营里,用不着进城,走偏南的这条岔路最近——”
这句话里含着什么意义,子胥也自然感到,但是也顾虑不了那些,索性把脚步放得更快些,只回答一句:“我先到城里看看。”
那座城果然四零五落,到处是火灾的痕迹。每个未倒的墙角下,每个没烧到的房檐下都蹲集着乞丐一般的居民,其余的大部分就是乱草和砖头瓦块。一个国都,火把它烧成这样子,二年了,竟没有人肯出来整理,这国家还成什么国家呢。子胥一边走一边想,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也填满了路上的砖瓦和碎石。走近东门,果然望见了一片周围百步的水池,水清见底,旁边有几个衣履稍为整洁的女子在那里洗衣服,子胥还看得出多半是楚军的军服。但他无心细看,只匆匆地从东门走出去了。
东门外是一座座的墓园。有的都被荆棘封住,无法走进。
有的里边还有羊肠小径,好像有人出入,子胥选了一块较为隐秘,又较为整洁的地方,恰巧这里有几棵梅树,他便坐在树下。这时太阳已经落在宛丘的后边,子胥感到饥饿,从袋掏出干粮。他一边吃,一边想,在不远的地方就有楚国的驻军,里边也许有他的乡人,也许有他少年时一起练习过骑射的同学。从城父到现在,不过刚半个月,却好像过了半生一般。他一路所经验的无非是些琐碎而复杂的事;原野永久是那样空阔,他只要一想到人,便觉得到处都织遍了蜘蛛网,一迈步便粘在身上,无法弄得清楚。他希望有一个简单而雄厚的力量,把这些人间的琐碎廓清一些。他想到他南方的故乡,那未经开发的森林,那里的还蕴藏着原始的力量的人们。他是怎样渴想拥抱那些楚国的士兵啊,但是不能,仇恨把他和他们分开了,他不但不能投到他们的怀里去,反倒要躲避他们,像是在这梅树下随时要提防蛇豸一般。他要好好地警醒这一夜,不要让草里的蛇豸爬到身上来……
墓园内走出一个细长的身体,停立在园门旁,口里不晓得哼哼些什么,尽在向着从城里的来路张望,望了很久,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口里又哼哼了一些什么,随后又说:
“是回来的时候了。”
他那焦急的,期待的心情,随着夜色一瞬比一瞬浓厚,自然没注意到梅树下的子胥。
子胥也不愿意被人看见,但是不知怎么,不自主地做出一个声音,被他发现了。
“什么人在这梅树下边呢?”
“一个行路人,城里无处可以投宿,只有在这里过一夜。”
“舍下也是狭窄不堪,不能招待远人呀,”他说完这句话,又回到自己身上,自言自语,“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你在等待着谁呢?”子胥问。
“我等待着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时又自己发着牢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不主张她做这样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说,不去做怎样生活呢。咳,我是知足的,就是多么穷苦也活得下去——你知道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疗饥,’这是我们陈国的名句,百多年前一个无名的诗人作的。有这样的名句传下来,就是多受一点穷也值得呀。”
“尊夫人做的是什么事呢?”
“还不是在东门里的水池旁给楚国的兵士洗衣裳。我们穷到这个地步,每人只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换洗一次。但楚国人是爱清洁的,天天洗澡,三天换一次衣裳。谁若能谋得一个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还要多。——其实,我真不愿意我的妻从那些楚国人的手里讨钱——因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若是没有他们,我们何至于穷到这等地步。”他说到这里,神情间有一刹那的兴奋,但声音立刻又低下去了。“敌人固然是敌人,我们在敌人的爪牙下,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守着我的贫穷,追念追念伏羲神农的事业,啊,我们是大舜的后人呀,这已经可以自慰了……”他说着说着,又哼起那个调子来,这次子胥却听懂了,正是《衡门》那首诗。
这人的谈话,时而骄傲,时而谦卑,显然是贫穷与患难,使他的神经变了质,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点理想过日子,但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离了。
静默了片刻。他仍然伸着脖颈期待着……
“尊寓就在这墓园里吗?”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来住在城里。大火把我们烧出来了。有的人家还能存下一些墙角屋檐,但是我的家,因为收藏了一些简册,火势扑来,更增加了燃烧力,只有我的家烧得片瓦不存。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利用两座坟墓中间的隙地,用些木板盖成一座矮屋,这样,一住也将及两年了。啊,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子胥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点微弱的同情,他好像从来不曾得到过,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里,引起他无限的感慨。
“如今,读书的人是一文钱也不值的。八十年前灵公同夏姬把世风弄得太不成样子了,有些读书的人作诗讽刺他,后来楚人来了,有些读书人又说,我们是舜的后人,怎么能臣服于江南的蛮人呢?所以归终陈也好,楚也好,我们都成为人家的眼中钉。现在我们这些少数的余孽,既不敢作讽刺诗,也不敢称楚人为蛮人——却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园里,抱着自己的贫穷,与死人为邻吧。”他胸怀里好像压着无限的委曲,语声只投入对方的人的耳里,此外的空气里不会起一点波动。这时梅树上聚集了几只鸮鸟,睁开大眼睛东张西望,目中无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对着子胥,还是对着鸮鸟,说:
“这些可怜的鸮鸟啊,白昼不知都到哪里去,一到晚间就飞到这里来,睁着大眼睛,在黑夜里探索什么呢?好像是探求智慧。你们叫不出媚耳的声音,又常常预示一些不祥的征兆,人们都把你们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听说,在西方最远的山的西边,甚至在西海的西边,有座智慧的名城,那里的人供奉你们是圣鸟,你们为什么不飞到那里去呢?
——我们读书人和你们有同样的运命,可惜我没有你们那样的翅膀呀,我有时真想飞,不住地望西飞,飞去了秦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我怎能飞呢?就看我这半件破衣裳,我也飞不起来呢。我应该抱着贫穷,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他越说越语无伦次。
树上的鸮鸟只睁着大眼睛,一无所感。子胥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西方有什么名城,把鸮当作圣鸟。他听着这人的谈话,时而可怜得像一片污泥,时而又闪出一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异的感觉了。那人兴奋了一阵,又回到自己身上,说一声,“这样晚了——”
静默中草里织着虫声。忽然有一只鸮鸟作出一个怪声音,其余的都随着展开翅膀悄悄地飞走了,远远有跑路的声音,越听越近,一个女子喘息的声音——
“回来了吗?”那人跑上去,迎着面接回一个中年的妇人。
黑暗中子胥听着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边走一边说:“今晚把我急坏了……城门都关了,我怎么也走不出来……司巫率领着一些男觋女巫(今晚宛丘上没有灯火吧,恐怕他们连跳舞都没有举行),搜查一个什么楚国的亡臣……据说若是把这亡臣捉到,献给楚王,陈国会得到许多好处,……至少,他自己得到许多好处……可是,家家搜查,都没有查出来……现在东门才打开……”她兴奋地说着,那人拉着她走进墓园,把梅树下的那个外乡人,丢在渐渐寒冷起来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