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觀
(2016-10-16 15:39:04)山水觀
龚鹏程
時間:2016.9.23
地點:杭州富陽,富春山館
一: 大观、遠觀、游观、谛观
與目最接近的是”見”,人站著,張目而視便是見,是人看東西的自然狀態。字形是“目”底下一个“人”。表示一个人站着,瞪大了眼睛看。不同于平时随意地看,它代表着一种精神性的力量,是用心专注地看,看到了某种东西,这叫做“见”。
觸目所見之物之景,當然有遠有近。近的,如”相”,人站在樹旁,仔細端詳;如”臨”,立在水皿前,由上往下瞧著水中之物或自己的臉。“临渊羡鱼”中的“临”就是這樣非常靠近的看。一如金文中“临”的写法所显示的那样——我们就着底下的水盆,距离非常近的观看。像临摹时,我们都要非常近地照着原作临。
而 “鉴”就是“临”字底下的那个水盆或者水缸,我们对着一盆水来看就叫做“鉴”。所以是臨近細看。如鑒賞之鑒都是臨物細看,仔細端詳。鑒本身也是水盂水釜之類器皿的名字。
近見之外,自也可見遠。但人的視線一般都不太及遠,所以“見樹不見林”,見通常只能見小物近景、周邊之事。若要見得遠些,便要用手搭個涼棚去“看”,或踮起腳,站到土墩子上去“望”。看與望都比“見”瞧得遠些,《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瞻,就是登高望遠之意。
看得更遠的是“觀”。若站在高處看都看不清時,就要飛到天上去觀。觀象鸛鶴之飛,由高處看,故特能見其大。
看得更遠的是“觀”。若站在高處看都看不清時,就要飛到天上去觀。觀象鸛鶴之飛,如鸟一样飞在天上看,只有这样高高远远地飞在天上,才能最大范围的观看。由高處看,故特能見其大。
还有一种“游观”。由于“观”像鸟一样飞着,运动着看,观看便带有游动性。陶渊明诗中“游观山海图” 正是要上上下下游动着观看。
人站在極高處,自然也能有所見者大的效果,如杜甫《望嶽》之“望”那般,所見當然也是極廣遠開闊的。但即或如此,仍無法與觀相比,因為觀並不是站在一個定點上“看”或“望”。乃是如鳥如仙般飛行游觀,視角是游動上下的。
觀常被形容為仰觀,似乎仍只是站在地上遠望;實則仰觀之後,常接著要講仰視,如《易经·系辞下传》中写道:“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所以,“观”带有俯仰的动势,和我们平常说的 “看”、“见”不同。蘇武答李陵詩、《蘭亭序》都這樣,仰觀和俯察合起來才是觀之完整動作,上下游動而視,故《呂氏春秋》曰:“觀,游也。”游,乃是觀之又一含意。
这些“游观”、“于上观之”的观念都与山水画都有直接的关联。
中國山水畫的奧秘,便直接與這幾點有關。凡寫山,山都須是可游的,也不採焦點透視。論者稱為散點透視的,其實正是游觀。陶淵明詩云:“游觀山海圖”,讀圖讀畫亦總是得游觀的。至於大觀,沈括講過,凡畫,不能站在地下仰畫飛檐,而應由上往下,以大觀小,如視盆景然,這就是大觀。遠觀呢?周濂溪《愛蓮說》讚美蓮花“可遠觀不可褻玩”,觀物實則均須有上點遠趣、畫山水,則尤其要注重三遠之法,平遠、深遠、高遠之外,黃公望還說到“闊遠”。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闊遠,非觀不可,不是相、不是臨、不是見,也不只是望。
觀卦 坤下巽上
觀, 盥而不薦,有孚顒若
【王弼注】王道之可觀者,莫盛乎宗廟。宗廟之可觀者,莫盛於盥也。至薦,簡略不足復觀,故觀盥而不觀薦也。孔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盡夫觀盛,則下觀而化矣。故觀至盥,則有孚顒若也。
【注】下賤而上貴也。
順而巽,中正以觀天下。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下觀而化也。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
【注】統說觀之為道,不以刑制使物,而以觀感化物者也。神則无形者也。不見天之使四時,而四時不忒;不見聖人使百姓,而百姓自服也。
《象》曰:風行地上,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以上均為大觀。底下說另兩種不好的、不贊成的觀:童觀與窺觀
初六,童觀,小人无咎,君子吝。
【注】處於觀時,而最遠朝美。體於陰柔,不能自進,无所鑒見,故曰童觀。趣順而已,无所能為,小人之道也。故曰小人无咎。君子處大觀之時,而為童觀,不亦鄙乎!
六二,闚觀,利女貞。
【注】處在於內,寡所鑒見,體於柔弱,從順而已。猶有應焉,不為全蒙,所見者狹,故曰闚觀。居內得位,柔順寡見,故曰利女貞,婦人之道也。處大觀之時,居中得位,不能大觀廣鑒,闚觀而已,誠可醜也。
《象》曰:闚觀女貞,亦可醜也。
“窥观”表示人在门缝里看。童觀與窺觀,均是所見者小,故女人小子占之還無所謂,若大人先生亦如此視野短狹,就不太妙了。
以上總說觀王道。以下說還要觀我生,觀自己。回头看我们自己的生命本身的进退发展才是“观我生”:
六三,觀我生,進退。
【注】居下體之極,處二卦之際,近不比尊,遠不童觀,觀風者也。居此時也,可以觀我生,進退也。
【注】處進退之時,以觀進退之幾,未失道也。
六四,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
【注】居觀之時,最近至尊,觀國之光者也。居近得位,明習國儀者也,故曰利用賓于王也。
九五,觀我生,君子无咎。
【注】居於尊位,為觀之主,宣弘大化,光於四表,觀之極者也。上之化下,猶風之靡草,故觀民之俗,以察己道。百姓有罪,在余一人,君子風著,己乃无咎。上為化主,將欲自觀,乃觀民也。
《象》曰:觀我生,觀民也。
上九,觀其生,君子无咎
【注】觀我生,自觀其道者也;觀其生,為民所觀者也。不在於位,最處上極,高尚其志,為天下所觀者也。處天下所觀之地,可不慎乎?故君子德見,乃得无咎。生,猶動出也。
《象》曰:觀其生,志未平也。
【注】特處異地,為眾所觀,不為平易。和光流通,志未平也。
這一卦,充分显示了什么叫“谛观”。提倡观国、观王道、观天下、观光、观宗庙、观风化、观文明、觀我生、觀眾生,反对的是童观、窥观。顯示我们看一个事物,要深入地对它的方方面面有非常多的体会,慢慢地一层一层地去体会。所以這卦還有方法論意涵,猶如漢人說的“深察名號”。此所謂諦觀也。
二 观象
言、象、文字、符號
《說文解字.序》:“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 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 。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於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於王者朝庭,‘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明)忌’也。 ”
觀象的活動,使我们从一个物体之中找到了一些意义,再从意义中产生符号化。《说文解字·序》即依此一活動,而将八卦、文字连贯起来讲,认为那都是观象所得。古人观象之後还要取象,文字或八卦,就是人所创造的人文之象。
甲、
水则源泉混混沄沄,昼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后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遗小间,既似察者;循溪谷不迷,或奏万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净,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洁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于火,而水独胜之,既似武者。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
本文是最早将山川作为歌颂赞美的对象的。更早如《诗经》之颂是颂宗庙,楚辞《橘颂》是颂一个物体,但这个物体很小,只是顆橘子。从《山川颂》开始,人们才把整个山川(即后来我们说的山水)拿来作为歌颂赞美的对象。而《山川颂》对山川的歌颂则是从中发现山川之德。“山则巃嵸崔,嶊嵬嶵巍,久不崩阤,似夫仁人志士”是山之德,“《诗》云:‘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此之谓也”。水则“既似力者”、“既似持平者”、“既似察者”、“既似知者”、“既似知命者”、“既似善化者、”“既似勇者”、“既似有德者”是水之德,“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这都是从物体中寻找到道德理则,这思路,其實與《易经》相去不遠。
乙、觀吉凶:相地、形法、堪輿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称這些为“形法”,并将形法家归类于古代数术家之列。觀德者,观山观川與德性相结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但在这兒,寻找法則是与吉凶相结關的。
这叫相地之学,也做舆图(画地图),这原都是官府所掌的王官之学,后来王官之学流散,民间也就开始流傳这样的学问了,战国时期讲形法的人就非常多。
也就是說,现在一般人看风水是看房子看墳,但早期看大形势。“形法”大的是看全国九州,再小一点看山川,再小看城郭,再小看具体建筑,再小才看人跟动物,战国时期出现了许多《相马经》、《相牛经》、《相鹤经》,即属此类。这是中国古代形法相地之学的发展。之前说到“仰观天象,俯察地形”,这便是“俯察地形”的学问。
这个学问本来和我们讲山川最有关系,可实际上不然,因为我们后来讲的山水,主要在于“观”,而不在于“俯察地形”,而且後來畫家山水觀並不強調吉凶。
俯察地形地势地貌的学问后来发展為两路,一条是形法家,看宮室住宅,后来讲风水看墳。风水这词比较晚出现,是东晋郭璞之后才有的学问。早期不看坟,看阳宅、看城郭。
另一路是堪舆家。堪舆和形法其實是两派学问。堪舆是讲天象跟地形怎么配合的,属于五行家类,讲金木水火土,跟天上的鬼神、吉凶、星星结合。與形法家是两个不同的脉络。
現在大家都把風水推源於堪輿。但班固《汉书·艺文志》是最早記载堪舆专著"《堪舆金匮》十四卷"的文獻。堪輿不在形法家,而是与言阴阳五行、时令日辰、灾应诸书同列"五行家"类。且認為其源流:"其法亦起五德终始,推其极则无不至,而小数家因此以为吉凶,而行于世,浸以相乱"。所以堪輿家和形法家顯然不同,這是大家都沒注意到的。
四 、观山川
封畿之内,厥土千里。逴跞诸夏,兼其所有。其阳则崇山隐天,幽林穹谷。陆海珍藏,蓝田美玉。商洛缘其隈,鄠杜滨其足。源泉灌注,陂池交属。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其阴则冠以九嵕,陪以甘泉,乃有灵宫起乎其中。秦汉之所极观,渊云之所颂叹,于是乎存焉。下有郑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万,疆埸绮分。沟塍刻镂,原隰龙鳞。决渠降雨,荷插成云。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馀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
看起来是讲一个城市,但其实是对汉朝帝国东西南北的物产、形象等等的描述,遍及山河大地。再如木华《海赋》写海:
舟人渔子,徂南极东,或屑没于鼋鼍之穴,或挂罥于岑㟼之峰。或掣掣洩洩于裸人之国,或泛泛悠悠于黑齿之邦。或乃萍流而浮转,或因归风以自反。徒识观怪之多骇,乃不悟所历之近远。
雖是寫海,後世山水畫中這種場景、氣氛、情感實亦不乏,乃其先聲也。郭璞之《江赋》更是如此:
因岐成渚,触涧开渠。漱壑生浦,区别作湖。磴之以瀿瀷,渫之以尾闾。标之以翠翳,泛之以游菰。播匪艺之芒种,挺自然之嘉蔬。鳞被菱荷,攒布水蓏。翘茎瀵蕊,濯颖散裹。随风猗萎,与波潭沲。流光潜映,景炎霞火。
其旁则有云梦雷池,彭蠡青草,具区洮滆,朱浐丹漅。极望数百,沆漾皛溔。
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逵旁通,幽岫窈窕。金精玉英瑱其里,瑶珠怪石綷其表。骊虬缪其址,梢云冠其㟽。海童之所巡游,琴高之所灵矫;冰夷倚浪以傲睨,江妃含嚬而矊眇。抚凌波而凫跃,吸翠霞而夭矫。
若乃宇宙澄寂,八风不翔。舟子于是搦棹,涉人于是㩘榜。漂飞云,运艅艎;舳橹相属,万里连樯。溯洄沿流,或渔或商;赴交益,投幽浪,竭南极,穷东荒。
尔乃𥉆雰祲于清旭,觇五两之动静。长风颹以增扇,广莫䬅而气整。徐而不䬐,疾而不猛。鼓帆迅越,䞟涨截泂。凌波纵柂,电住杳溟。䨴如晨霞弧征,眇若云翼绝岭。倏忽数百,千里俄顷。飞廉无以睎其踪,渠黄不能企其景。
于是芦人渔子,摈落江山,衣则羽褐,食惟蔬鲜。栫淀为涔,夹潈罗筌。筒洒连锋,罾䍣比船。或挥轮于悬踦,或中濑而横旋。忽忘夕而宵归,咏采菱以叩舷。傲自足于一呕,寻风波以穷年。
尔乃域之以盘岩,豁之以洞壑,疏之以沲汜,鼓之以潮汐。川流之所归凑,云雾之所蒸液。珍怪之所化产,傀奇之所窟宅。纳隐沦之列真,挺异人乎精魄。播灵润于千里,越岱宗之触石。及其谲变儵怳,符祥非一。动应无方,感事而出。经纪天地,错综人术,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
若乃岷精垂曜于东井,阳侯遁形乎大波。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于湘娥。骇黄龙之负舟,识伯禹之仰嗟。壮荆飞之擒蛟,终成气乎太阿。悍要离之图庆,在中流而推戈。悲灵均之任石,叹渔父之棹歌。想周穆之济师,驱八骏于鼋鼍。感交甫之丧佩,愍神使之婴罗。焕大块之流形,混万尽于一科。保不亏而永固,禀元气于灵和。考川渎而妙观,实莫著于江河。
畫面感非常強,写出了江海的各种状态以及人在江海中的活动,。也就是說,这时已经带出绘画性,因為賦者鋪也,要对山川盡力鋪敘和刻画,故是後世山水畫之重要淵源。
五、
與此同時,对山水的具体歌颂、描摹,除了赋以外,还有山水诗!谢灵运开创了山水诗的新时代,用诗歌来具体地描写他玩过的地方,主要是永嘉附近的浙東山水。“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 (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钟嵘《诗品》说他:“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看到山水都能够刻画出来,故令時人佩服。
其方法顯然即是巧構形似,多用賦之筆法。他自己也寫有赋十余篇,如《山居赋》、《岭表赋》等。
从汉代的赋到了山水诗,到了山水画,人们对外在物体物形用绘画、用诗歌、用赋、用畫去捕捉,将捕捉到的形状刻画出来,其內在是相通的。当然這時的山水诗山水畫並不同于西方的写实,除了刻画物体外在形象之外,还要写情,这个情,就是人进入山水以后的观感和体悟。所以山水诗的特征一方面是写景,另一方面是玄言,必須从中有体会有思悟。谢灵运的诗,通常就是前面写山水,后面写体悟。沒有這些“玄言”就不是山水诗!
六 、內观
以上讲的“观”都是顺着观看的思路發展下来,观天地宇宙,觀品類,觀物象,由山川、城郭、人物中想到了道德,想到了吉凶,想到了很多法则,或者从中得到了审美的愉悅。
但同时还有另外一种“观”叫“内观”,不觀外而觀內。
其实老子早已讲过“收视返听”。“收视返听”是指有一种看是向身體内地看,有一种听是听身體内部的声音。此說后来在《大戴礼记·曾子天圆》得到延伸:“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故内景。”出現外景與內景之分。景觀、景物、风景,是外部世界的景象;內景則是內在的景觀。
道教對此更是大闡其說,像上清道的根本经典《黄庭经》,就有一篇叫《外景经》,另一本叫《内景经》。
东汉延熹八年(公元165)边韶奉桓帝之命作《老子铭》,已有“出入丹庐,上下黄庭”等语。可见当时丹庐、黄庭、道教、老子早已紧密联系在一起。缘此而開始有人傳播“黄庭内修诀”、“,又出現《老君黄庭经》”。降及汉末,张鲁统治汉中,大行五斗米道。今《道藏》所收《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中的《大道家教令》即有“《黄庭》三灵七言,皆训喻本经,为《道德》之光华”诸语,可見《黄庭经》業已定型,并已作为天师道内部的教科书。其後上清派加工润饰而成一新版本,自稱《黃庭内景经》,而把原先那本稱為《黃庭外景经》。可是無論哪一本,其實都不看外在的风景,只看我们身体内部的天地山川。
由這類内景图看,我们的身体内部正是“别有天地非人间”的。《黄庭经》教我们如何观看,把身体分成上中下三部,三部五臟各有其神,要观察的就是我们這種身中神,然後通过观想、通过这一套“内观”的方式来达到修炼目的。这是上清派的主要方法,内观,风景不在外,在内。
这样一种从老子发展出的思路,通过魏晋玄学和汉魏南北朝的道教,獲得了極大的发扬。而在此同时,佛教传进来了。
佛教的毘钵舍那(Vipassana),“观”就是“内观”简称观。我们现在常用的“观点”“观想”“观念”都是指内部的,不是說我們看到什麼,而是只想到什麼。佛教的“观”正是观想,是指念头。早期小乘禅法中常教人看到美女就要想像成一个白骨或者腐烂的尸体,这叫做“不净观”或“白骨观”。后来在大乘佛学也一样有很多的观观想之法。
(一)日想观,又作日观、日想。正坐西向,谛观于日,令心坚住,专想不移。见日欲没,状如悬鼓,既见日已,开目闭目皆令明了。
(二)水想观,又作水观、水想。初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再起冰想,见冰映彻,作琉璃想。
(三)地想观,又作地观、琉璃地观、地想。观想下有金刚七宝金幢擎琉璃地,地上以黄金绳杂厕间错,一一宝各有五百色光等。
(四)宝树观,又作树观、树想。观极乐国土有七重行树,七宝花叶无不具足,一一花叶作异宝色,又一一树上有七重网。
(五)宝池观,又作八功德水想、池观。观想极乐有八功德水,一一水中有六十亿七宝莲花,摩尼水流注其间演妙法。又有百宝色之鸟,常赞念佛、念法、念僧。
(六)宝楼观,作此观想即刻成就以上五种观法,故又作总观。亦作总观想、总想观。观想其一一界上有五百亿宝楼,其中无量诸天作伎乐。又有乐器,悬处虚空,不鼓自鸣。
(七)华座观,又作华座想。观佛及二菩萨所坐之华座。
(八)像观,又作像想观、佛菩萨像观、像想。观想一阎浮檀金色佛像坐彼花上,又观音、势至二菩萨像侍于其左右,各放金光。
(九)真身观,又作佛观、佛身观、遍观一切色身想。观想无量寿佛之真身;作此想即可见一切诸佛。
(十)观音观,又作观世音观、观观世音菩萨真实色身想。观想弥陀胁士中之观世音菩萨。
(十一)势至观,又作大势至观、观大势至色身想。观想另一胁士大势至菩萨。
(十二)普观,又作自往生观、普往生观、普观想。观自生于极乐,于莲花中结跏趺坐。莲花开时,有五百色光来照身,乃至佛菩萨满虚空。
(十三)杂想观,又作杂观、杂明佛菩萨观、杂观想。观丈六佛像在池水上,或现大身满虚空。即杂观真佛、化佛、大身、小身等。
(十四)上辈观,又作上品生观、上辈生想。往生净土者依其因,而有上、中、下三辈,三辈复分上、中、下三品,总为九品。上辈观即观上辈徒众自发三心、修慈心不杀行等、临终蒙圣众迎接,及往生后得种种胜益之相。
(十五)中辈观,又作中品生观、中辈生想。即观中辈徒众受持五戒八戒、修孝养父母之行等,及感得圣众迎接而往生等相。
(十六)下辈观,又作下品生观、下辈生想。即观下辈徒众虽造作恶业,然临终遇善知识,而知称念弥陀名号,因之得以往生,及蒙种种胜益之相。
七、 山水之观
甲、寫真山
现在具体谈谈山水畫的“观”。
沈括曾说:“董源善畫,尤工秋嵐遠景,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即是說在董源之前的许多画家画的並不是真山水,出自画家的观念和想象,故山多奇峭。
這段题跋中批評时人游于笔墨,卻未能游览真山真水。故特别强调要实有所见。
乙、寫幻山
(一)
以上這些寫真山水者,邇來備受推崇。但是在我国,虚构的山水、想象的山水反而才是大宗。詩賦中,谢灵运游历的固然是真山水,写的山水诗也是真山水,但還有大量赋的、画的山水並不是真的。例如收入到《文选》之中的孙绰《游天台山赋》:“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情之壮丽矣。所以不列于五岳、阙载于常典者,岂不以所立冥奥,其路幽迥。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岭;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举世罕能登陟,王者莫由堙祀,故事绝于常篇,名标于奇纪。然图像之兴,岂虚也哉!”把天台山寫得活靈活現。可是他自己其實根本没有去过。
他也不騙人,自己承認:“余所以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说自己没去过,只是想象中好似已经登在山上,並写了这篇文章,“聊奋藻以散怀”。这就是臥游或神游,不是真的去游,不像柳宗元《永州八记》是真的游了。
很多人在“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等句子上發揮,把“畅神而已”想像为画得畅神或畫可暢神。实际上他是说不需要真去優遊岩壑,神游就可以了。
這篇文章是正式山水畫的理論發端,而講的恰好就不是真山水。
理論如此,實際繪畫呢?唐朝大小李将军的青绿山水或金碧山水、王维的水墨山水、王洽的泼墨山水,难道又是真山水吗?金碧和青綠当然都不是真正山水的颜色,他們所画的山也不是真实的山,只是意想。如李昭道《明皇幸蜀图》那样极显山势高峻、峭拔,並不是真山,而是取山形之意,以表現蜀道之難。
至於水墨,更不用说了。凡物皆有顏色,水墨畫卻是把颜色都去掉了的。傳說蘇東坡有一回在官署一時興起,就以閱卷的硃筆畫竹,有人見之曰:“世豈有朱竹耶?”東坡反問道:“世豈有墨竹耶?”不论朱竹还是墨竹,都與水墨山水一樣,不是真的竹、真的山水。東坡之所以畫竹,強調的是竹子賦至德之性,四時尚青,有君子不屈的氣節。所以無論是竹、梅、蘭、菊,或山或,水,都是把物體符号化,变成象,我们观象、取意以后重新造象。一如我们造字造八卦,造了一种符号化的山水。
若用蘇軾《王維吳道子畫》的話來說:“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祇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負溫。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他欣賞的或追求的,乃是非刻畫物象的象外之象。
(三)山水之內在化、符號化:
这是山水的符号化、文字化、内在化。不僅大趨勢如此,就是原先可能仍有寫實之意者,後來也常虛化,由真山轉為幻山。
例如前文說過的,可能是最早的一幅山水画:顾恺之的《庐山图》,在后世形成了一个传统,画《庐山图》的不計其數,就像《富春山居图》是一个谱系那樣。其中較早的是南宋南宋玉涧庐山图。若芬玉涧传世作品有《庐山图》(日本冈山县立美术馆蔵)、《庐山瀑布图》(日本冈山县立美术馆蔵)、《潇湘八景图》(现存三副,东京出光美术馆藏)、《山市晴岚图》(日本名古屋德川美术馆藏《远浦归帆图》、东京文化厅藏《洞庭秋月图》)。《庐山图》被收藏时,为了茶会悬挂之便,于1653年被截为三幅,目前所见的是右段。题“过溪一笑意何疏,千载风流入画图,回首社贤无觅处, 炉峰香冷水云孤”。顯然是写虎溪三笑的故事。所以他是写实的,画的是庐山的一个具体地方。雖然由於是水墨,畫風看起来也很写意,但他实际上去過庐山,画的就是庐山的一處实况。
张大千游遍山川,却没有去过庐山,晚年最后一幅畫為何定要畫廬山?蓋紹顧虎頭之緒,字占其畫史地位也!然庐山图中所画完全是他想象中的庐山,亦即他诗中說的“汝真胸次有庐山”。
《庐山图》这个谱系,从实际画庐山,到最后庐山纯粹变成一种意象。张大千要以最后這张画来证明自己,这画完全是心中的山水意象。这是内在化、符号化的山水,跟真实的山水不是一回事。
(四)旁觀:
但明胡應麟《詩藪》發現:“勝國諸名勝留神繪事,故歌行絕句凡為染翰,作者靡不精工。……至登山臨水、真景目前,卻不能著語形容!”
在人生之外旁观,偶爾闲话漁樵,便形成了元代诗画的一个特色。這就是“旁观”。
(一)心觀
石濤也談過寫生的問題。之前提到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看起来是要写实的,可实际上又不是写实。石涛在《画语录》中论“一画”就說一切画的来源不在外物,而在内心,从心而出。故所有的画都是“一画”,从一流出。一是心,也是道,我们要回到这里:“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