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寫經到刻書
(2015-09-14 17: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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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輝楮墨:從寫經到刻書
龔鵬程
楮树皮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原料,故後來常作為紙的代稱,如《清史稿·邓石如傳》:“家多弆藏金石善本,尽出示之,为具衣食楮墨,使专肄习”。
書法,現在雖然上推到甲骨金文,重視簡帛碑刻文字的人也不少,但誰都知道:書法最主要的還是表現在紙上。造紙術大發展於東漢,書法亦然,兩者間不能說沒有關聯。
寫在紙上,比金石刻鑄好,是因可見墨跡筆觸。但漢魏晉宋齊梁等朝的紙上墨跡泰半亡佚,就是唐人紙墨,也甚罕見。後人習書,學的其實多是雕版。把墨跡翻刻在棗版上,再印出來,形成“帖”。宋代以後人學書法,基本上都是這樣學著帖。
宋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令出内府所藏历代墨迹,由翰林侍书王著编次,名《淳化阁帖》,又名《淳化秘阁法帖》,简称《阁帖》,共十卷。第一卷为历代帝王书,二、三、四卷为历代名臣书,第五卷是诸家古法帖,六、七、八卷为王羲之书,九、十卷为王献之书。元赵孟頫《松雪斋文集·阁帖跋》曰:“宋太宗……淳化中,诏翰林侍书王著,以所购书,由三代至唐,厘为十卷,摹刻秘阁。赐宗室、大臣人一本,遇大臣进二府辄墨本赐焉。後乃止不赐,故世尤贵之。”此帖为棗木板刻,初拓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極其精美。
後來全国各地辗转传刻,此帖遂遍天下。但翻刻並不是也用棗木板刻印,多是上石,也就是把雕板上的字再刻到石頭上去,以便學者摹拓。著名者有二王府本、绍兴国子监本、大观太清楼帖、淳熙修内史本、泉州本、北方印成本、乌镇张氏本、福清李氏本、世堂本、临江戏鱼堂帖、利州帖,黔江帖、庆历长沙刘丞相帖、潘师旦绛州帖、绛公库帖等数十家。现在還存《淳化阁帖》刻石四种:一、杭州文澜阁旧址北宋刻石;二、明万历四十三年肃王府遵训阁本,现存帖石两套于西安碑林、半套存于溧阳;三、清顺治三年陕西费甲铸依肃府初拓本摹刻一部,置于西安碑林(俗称西安本或关中本);四、溧阳虞氏本,乃明肃府本五套刻石之一,现存江苏溧阳县甓桥镇虞氏宗祠(俗称溧阳本)。
閣帖的情況很複雜,是專門的學問,但基本狀況如此(其他的,各位可去讀林志鈞先生《帖考》一類書)。
也就是說,雖然書法主要是表現在紙上,但紙上墨跡其實難得,一般仍只能由木雕石刻中去揣摹擬想。
這時,有一種材料就十分吸引人了。那就是佛經道經的寫卷!钱泳《履园丛话》曾說:“有唐一代墨迹,告身而外,惟佛经尚有二一,大半皆出于衲子道流,昔人谓之经生书。”
經生,指抄寫經書的書手。這些人,有些是道觀寺院裡的底層執事,有些是鄉里間粗通文墨的小讀書人,受傭雇為寺院或施主抄寫佛經道經,別人做功德,他掙點生活費而已。當然我們都知道曾有王羲之寫《黃庭》這類大書家寫經的事,但經生不能跟他們相比。地位卑微、工作辛苦,因為經典多半卷帙浩繁,工作多半計字量酬,所以要趕快抄、長時間抄,交差了事,哪管書藝精不精美?
然而,寫者既多,自有傑出者,披沙揀金,往往見寶。而且,如果整體時代書法水準高,這些經生書當然也不會差到哪去,唐代的情況就是如此,所以錢泳有此贊嘆。
《宣和书谱》卷五载:“杨庭,不知何许人也,为时经生。作字得楷法之妙,长寿间一时为流辈推许······唐书法至经生自成一律,其间固有超绝者便为名书,如庭书,是亦有可观者。”都穆《寓意编》:“国诠,太宗时人,唐贞观中经生。国诠奉敕作指顶许字,用硬黄纸本书《善见律》,末后注诸臣,有阎立本名,其书精熟匀净而近媚。”大體也都是這個意思,認為經生寫經不乏佳作。
他們那時能看到的寫經,數量還很少,現在可就多了,敦煌就有幾萬件。所以裡面的精品也不可勝數,是我們現在講書法史或學書法不可忽視的財富。
經生字是一批獨立的書法文獻,其字與文人學士寫的、碑刻的,雖有交集或交流,但本身自有傳統。例如寫經書法在晉至北周期間,基本上是:横画起笔一般露锋入纸,起笔尖锐迅疾,左轻右重,收笔处多铺豪压下、重按后旋即迅速提出,转折略作顿驻后快速调锋变向,竖钩这一楷书特有的笔法则时有时无、顯示了由隶而楷的过程。结体紧凑,且明显存有隶意,取横势。這跟同時期以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楷書風格就顯然不同。雖有的近於北碑书风,取斜势,古厚朴实,卻也有差別。
南北朝后期,写经体虽然隶书笔意愈来愈少,但仍是其沉雄厚重的。而且南北方由于佛教传播和流通较其他方面的交流宽松,故南北写经的书风差异很小,南方寫佛經多類似北方。這也與南朝其他方面的書風頗有差別。
唐代又不同,写经体,早期效法欧、虞的占了主导地位;盛唐以降,則有了变化,米芾《海嶽名言》說:“开元以来,缘明皇字体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时君所好,经生字亦自此肥。开元已前古气,无复有矣。”
當時官属抄写者也称“群书手”或“书手”,字体工整者,称“楷书手”或“楷书”,专门负责抄录重要文件或经卷,多隶书秘书省、门下省、弘文馆。《旧唐书·职官志》载弘文馆有楷书手三十人、史馆楷书手三十五人、崇文馆书手二人。开元年间的《唐六典》亦载:秘书省有楷书手八十人、弘文馆有楷书手二十五人。S.2278题记“专当典并写麟台楷书令史臣徐元处”,写麟台也是一专门的抄书机构,而“楷书令史”便是专职人员,《唐六典》卷八:“先置楷书手,今改为令史。”据史载,贞观元年有从“性爱学书及有书性者”中选拔出来入弘文馆内学书的。
二、
宋代以後,雕版盛行,書籍不待傳抄,為國史一大變,南北朝隋唐大規模的鈔經抄書現象也就為之一遏。
書法史也就因此而不再有經生抄卷抄本這類材料了。
可是,很少人注意到:雕版印刷仍是跟書法大有關係的,刻本也是重要書法史資料。
第一大宗就是剛剛提到過的《淳化阁帖》這種。把歷代名家書跡通過刻石與雕版之綜合手段流傳出去。
《绛帖》:北宋潘师旦于皇祐、嘉祐间所刻。以《阁帖》增减而成。因刻于山西绛州,故称。今以故宫博物院珍藏的明末涿州冯铨旧藏本為善。
《大观帖》:北宋大观三年徽宗下诏镌刻。虽和《淳化阁帖》内容相同,但摹勒谨严,镌刻精工,又多改正《阁帖》错误,故为世所重。
《汝帖》:北宋大观三年州守王寀据《阁帖》并杂以他帖辑刻于汝州,收录历代名家法书七十七家,另作者不明法书二十三种。古刻仅存,究属可实,现藏上海博物馆。
《雁塔题名帖》:宋宣和二年柳瑊搜拓慈恩寺雁塔唐人题名,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鼎帖》:又称《武陵帖》,宋绍兴十一年郡守张斛择取《淳化阁帖》合《潭》《绛》《临江》《汝》等诸帖刻于武陵(属鼎州)郡,藏上海图书馆。
《兰亭序帖》:宋刻丛帖,北宋末刻于越州,共六卷。以《汝帖》为基础,并摹勒墨迹和石本而成。
《宋高宗刻米元章帖》:南宋高宗赵构于绍兴十一年汇集米芾书迹摹勒于石,刻成十卷,是米芾个人作品辑刻最早的。
《东坡苏公帖》:也称《西楼苏帖》,汪应辰于南宋乾道年间以苏轼墨迹刻石于成都,是苏轼书法集帖。内容为诗、文、信函。今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五册,北京市文物公司藏一册。
《群玉堂帖》:南宋韩侂胄以其家藏墨迹于嘉泰末、开禧前摹刻而成,十卷中大半辑刻宋代名贤如苏轼、黄庭坚、米芾书。选择精严,摹刻精工,是南宋名帖。目前美国安思远藏僧怀素《千字文》、故宫博物院藏三种、吉林省博物馆藏一册(苏帖)、上海图书馆藏第八卷残册。
《郁孤台法帖》:南宋绍定元年聂子述以已藏墨迹摹刻于赣州,今有上海图书馆藏两残册,主要为苏轼、黄庭坚书迹。宋刻宋拓。
《凤墅帖》:南宋曾宏父在嘉熙、淳祐间所刻。收集了曾氏所见到的几乎宋代全部著名人物的墨迹,刻工精细,现藏上海图书馆。
《忠义堂帖》:唐颜真卿书,多属精本和稀见之本。浙江省博物馆藏宋拓孤本。
《澄清堂帖》:南宋嘉定年间刻。由王羲之、王献之至苏轼,分藏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历史博物馆。
《英光堂帖》:南宋绍定二年至六年岳珂以其家藏米芾墨迹摹刻于润州。香港中文大学藏第三卷及故宫博物院藏四残册,均是宋刻宋拓本。
《宝晋斋法帖》:南宋曹之格于宝祐二年至咸淳五年所刻。宝晋斋原是米芾斋名,米芾曾将其所藏谢安、王羲之、王献之真迹摹刻入石。现藏上海图书馆。
《姑孰帖》:南宋淳熙年间杨倓、洪迈等刻于当涂郡斋。
《松桂堂帖》:南宋淳熙十五年米巨窓刻于卢山。以上两种宋帖今藏故宫博物院。
《乐善堂帖》:元赵孟頫门生顾信摹勒,今藏国家图书馆。
《姑孰帖》:清初出土宋石原刻清拓本。
《真赏斋帖》:故宫博物院藏,嘉靖元年无锡华夏编,章简甫镌刻。
《停雲馆帖》:嘉靖十六至三十九年文徵明集,其子文彭、文嘉摹。
《餘清斋法帖、续帖》:万历二十四至四十二年休宁吴廷辑刻。
《戏鸿堂法书》:万历三十一年华亭董其昌辑。以上三帖今藏国家图书馆。
《御刻三希堂石渠宝笈法帖》,所收自魏晋至晚明凡一百三十五家、三家四十帖。规模最為宏大,今藏国家图书馆。
其他還有許多,例如明代还翻刻了不少《淳化阁帖》之外的其他宋代汇帖,加《绛帖》《大观帖》《星凤楼帖》《秘阁续帖》等;也有以明内府收藏宋拓本为底本翻刻的肃潘《肃府淳化阁帖》;另一些断代法帖和个人法帖,如《晴山堂帖》《宝翰斋国朝书法》《旧雨轩藏帖》《澄观堂帖》等是专集明人墨迹的。《雪浪斋帖》《晚香堂帖》《古香斋帖》等,则是汇刻苏轼、蔡襄墨迹的。這些均不能細說,但由這麼龐大的法帖目錄,讀者諸君當可明白書法與雕版印刷關係之一斑。
三、
其他一般刻本也同樣與書法大有關係。別小看這些刻本,它們本來就是根據書手寫的字來刻的。
寫好後上版,也称上样。在打磨光滑的木板上刷一层稀浆糊,将样稿有字的一面向下,用平口的棕毛刷把样稿刷贴到木板上。
然後開始刻。刻前先用指尖蘸水少许,在样稿背后轻搓,把纸背的纤维搓掉,使写在样稿上的字清晰得如同直接写在木板上一样,然後開始刻。
宋代以颜体最为流行。官私文书,大抵均用顏字。一是時代尊崇,二是颜体结构方整,点画分明,工匠刊刻也最方便。《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宋本六臣注文选》提要即云:“是书不载刊刻年月,而大小字皆有颜平原法。按明董其昌跋颜真卿书《送刘太冲序》後有‘宋四家书派皆宗鲁公’之语,则知北宋人学书竞习颜体,故摹刻者亦以此相尚。其镌手于整齐之中寓流动之致,洵能不负佳书。至于纸质如玉,墨光如漆,无不各臻其妙,在北宋刊印中亦为上品。”
目前所见宋版书,北宋、南宋,浙本、建本(闽本)、蜀本皆以颜体为主,间有欧、柳二家。明谢肇淛《五杂俎》:“凡宋刻有肥瘦两种,肥者学颜,瘦者学欧。行款疏密,任意不一,而字势皆生动”,即指此。
歐體多見於浙江刻本,仿《九成宫醴泉铭》,后受风气影响,亦渐有颜字笔意。
浙江本之所以多欧體字,是因唐文宗刻《开成石经》,就用欧体,石晋时改用雕版印《十二经》,经文卻仍根据《开成石经》,以后北宋监本继承石晋以来旧监本的传统,而又多送至杭州刊版,故宋代浙本仍是欧体。不過雖然是欧体,前後又微有不同,前期稍肥,后期轉瘦,如廖莹中家刻本韩、柳集,则不仅瘦,而且清劲。
建本初近于颜真卿《多宝塔碑》。其後一樣有变化。如北宋刻《福州藏》,字大墨浓,书体凝厚大气;至南宋初期建本,则有瘦金體之风,笔画瘦勁,横笔直笔一样粗细,有欧体风格。南宋中期以后,又演变为一种新样的颜体字,正文大字横细直粗,注文小字仍是旧式风格,横直一样粗细。
蜀刻本传世较少,然不仅有早晚之别,又有大字小字之分。早期如北宋所刻《开宝藏》,字体方正,纯乎颜体。南宋,大字本沿袭颜字,但不同于建坊本的横细直粗,逐渐新创造出一种笔势撇捺都长而瘦硬的字体来,颜体中羼入了柳体笔意。而小字本則点画古拙,风格不同。
四、
元版书多属竹纸,比宋纸稍黑;间用皮纸,极薄而粗黄。黄是染色。也有用白麻纸、白棉纸的,纸坚白而极薄,很受推崇。如《前尘梦影录》卷下即谓:“元刻之精者不下宋本。曩在申江,见元《马石田集》十二册,其纸洁白如玉而又坚韧,真宋纸元印。”
明版可分为三个时期:初期因仍元朝风气,多为赵体字黑口,纸多用白棉纸。中期,又称为嘉靖本,翻刻宋本十分流行,特徵是白口欧字、字体方正严谨,也多用白棉纸。后期的明本又称万历本。鱼龙混杂,精良之作虽不多但却常有内容稀见的珍罕本,其特徵是多用黄色竹纸,字体横轻竖重。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