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門修證法要外篇
(2011-07-01 21: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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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返北京後,匆匆處理博客文件,删了一堆垃圾。後見一人來抗議,我以為是誤删了什麽大文章,乃道歉,請他發來拜觀:「不嫻電腦,誤刪,失禮了,請回貼」。
不料這位仁兄並不回貼,只作狎侮語曰:「龔先生會玩兒滑頭~不過不妨~既然博主主動請回帖~不才也就好好構思~先生學問事功都有聲有色~我也佩服~不過硬要坐轎子~成聖成佛~嘿嘿~此天下第一才子與五百年白話文第一也為笑談~本人生平不喜抬轎子~倒是喜歡挑錯~博主不介意那就請稍安勿躁~讓我慢慢道來~」。
我覺得很無聊。開博客,就是這點煩,須與不知誰何者應酬,也不好失禮,故耐著性子回問到底對我論儒家修證之法有何指教:「不須以小人之心度我。前文未及拜讀,可發來賜教。酸我要成聖成佛,可笑」。
此君回文仍不正面作答,僅作挖苦語,並扯到張隆溪,要我先回答張評我之文:「先生不要動了儒門真氣~未以先生為小人~先生是才人也~請先回復張隆溪文章對你的批評~容我有點兒時間好好準備吧~」。
我想隆溪素不治此類學問,對此能有何高見?乃去電香港問之。張說并無,僅前此去台灣中央大學開會時為钱锺書辯護耳。
屆此,我益感這位仁兄之無聊,遂不理他,作《儒門修證法要答疑》,發於網誌,對一些有意義的問題略作回覆。
這位仁兄卻又發了他宣稱“好好準備”了一番的評文來。我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呢,讀之,竟至噴飯。
奇文如下:「龔先生不要酸文假醋~明謝暗諷~不過這是先生一貫作風~我們知道先生自視甚高~擔當上天下第一才子名號~不過還好,沒有像李敖那樣加上五百年一個限詞。當然不加不代表謙虛,因為或許正是說明不用以短短五百年為限。先生到大陸書出的不少,自漢代思潮以下,直入近代思潮,先生自許以人文學科為限,任意一題目,假以三月半年,不輸于當世任一學者。此言當然不是“成聖”,而是自比聖人生知。不才也在高校混跡幾年,也曾下過一些功夫,不敢妄自菲薄,以為不在中人以下,認為學術若能朝夕成,都是笑話。先生聰明過人,可惜卻是撥弄光景,試請捫心自問,所謂著作等身,又有多少可以流傳後世。不才拜讀過晚明思潮,中間所寫文章,多作文抄公,漫引文獻,少有啟人心思,理論與材料打作兩截。先生抱負大,可惜總愛挑小毛病。為了顯示自己的偉大,所以專挑現在俗世名氣頗大之人攻擊陳錢二公便是顯例,此心理頗偏。陳錢自非聖人,可惜先生的批評隔靴搔癢,碰不到痛處。如與錢公之比較,言其集部勝你,經部史部子部不及你遠甚。此言去“與羽毛球冠軍比象棋”相去幾何,姑不論君三部水準如何。卻真是未見君此三部有何大成就,只是淪為空話,左批右批,實在可笑,只知學問的廣度,未知學問的深度。徐複觀當年為己除《中國藝術精神》之外,或無傳世之作痛哭,今日痛哭者誰。龔先生或有略及《兩漢思想史》《中國人性論》之作否?錦繡文章借一觀?自言三教貫通,天下人卻不識君,真是知音難覓。不才小子只是奉勸先生,年光尚及,何不沉潛有得於學問,留下真能傳世之文章,放不辜負大聰明。先生事功過人,這在象牙學者中少見,此真可欽佩。不過君子絕交不出惡語,當年烤全羊一事,沸沸揚揚,後又為名譽校長一類虛名反唇惡語。今文中將星雲和尚與諸神棍相並,筆下陽秋,事過境遷,還不能忘懷。也可佐證先生儒門修證的大法了。何必還需舉出實例以啟後學,此非身教乎?當年王公不教兒,真不教乎?改日慢慢討論先生大著,以请益~」。
果然是平日罵人多了,今遂亦遭人罵。上一篇《答疑》才說謗佛闢佛也沒啥,誰知立刻就有人來謗我,可謂“現世報”矣!
但此文也來得有趣。剛剛才有人勸我舉實例來解釋修證問題,我本不願意,可實例偏偏就來了。
你看:我介紹儒家修證法,讀了不去修證,也不論我說之是非,轉而把我罵一頓,大肆人身攻擊,這不是發神經嗎?
我講完修行之法,末了舉星雲法師的小故事來開自己的玩笑,意在自晦,不敢自居聖賢或教主,也不願讀者誤以我為聖賢。這樣也要被罵,說我是未忘舊怨。你說他到底還會不會看文章?
文中又道及佛光大學舊事。此事我才是當事人。這位老兄以一根本不解內情的外人,竟來說三道四,胡亂指責,不可笑嗎?
說我烤羊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又為虛名相爭,不配身教,更是好笑。
此事我立身之正、得理之直,豈止無愧?正堪示為典範哩!只因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何況還未絕交,所以至今未肯多說。
當時也確實鬧得沸沸揚揚,有人還要控告我,每日喧嚷不斷,比這位仁兄更下作的羞辱誣駡文字不知有多少。故大家都以為我必已為之焦頭爛額了。可是我就在紛擾的幾個月中,寫了《中國思想史》第一卷約二十萬字,後來拆開刊成《傳統文化十五講》《文化符號學導論》。這種靜定工夫,諒還可供身教罷。並世學人,未必遽遭此厄;遭此橫逆,而能靜定,亦未必即能如我。
由上述諸胡言亂語,此君還牽連到我的著作與學問,說我狂妄、學問廣而不深、專挑名人攻擊、沒什麼書足以傳世等等。一付“你也不怎麼樣”的調調,僅說我事功還不錯,勸我回去潛心治學。
但他對我的學問能有什麽瞭解呢?我的學問,恰好就不是事功與治學打成兩截的。具有實踐性,要在事上磨練,如我《儒門修證法要》所說那樣,重在濟世。至於他說我狂妄等等,則不過是瞧著我“天下第一才子”的名頭不順眼罷了。
天下第一才子,又不是我自封的。人若談及,我必遜謝,說明此乃謬贊,我亦非天才,不過勤奮而已。我寫的書多,正因勤奮(在大陸刊行的不過三十種,在台還有四五十種,另還有稿子百萬言未刊)。我那麼忙,而尚能如此力學不已;學界中人不知自愧,反因我勤奮、因我研究成果比別人多,就要受這類人辱駡,謂我炫才博涉,這是什麼世界?
我確曾討論過陳錢諸君的學問,但我談得更多的是古代賢哲。且論陳君錢君,也不過是論近代康有為、章太炎、胡適、梁啟超、馬一浮、熊十力等等之一。對前輩學問得失做一理解,以為借鑒,本來就是治學應有之義。此君混跡上庠,而對治學之道如此不熟悉,竟說得好像是我專找名人挑刺,以獵時譽。這又是什麼世道?
論陳寅恪钱锺書,我又都有贊有評,而且主旨在贊。論錢先生一文說得明明白白:「我在前面雖批評錢先生著作中充滿了誤記、缺征,謬判、不當行之弊,卻不希望人們誤以為我在指摘他,或以為錢書即因此而無價值。因為才人之學,別有評騭之道,著作縱多謬誤,也不就沒了價值」。接著底下還花了五六千字來說明陳錢的價值所在及該怎麼看待他們。
張隆溪論及我評錢那一段,正是在表明我認為我才能真懂錢先生的好處時說的。由於胡亂捧錢捧陳者太多,不以為然者卻也很容易找到錢陳的缺誤,所以我才說學問之事唯佛能知佛,不懂的人不要瞎捧。
看來我雖努力稱讚錢先生,卻得罪了捧錢諸君,以致不管我的上下文,反而來罵我貶錢自高。他們這樣,意在護錢,其實是害了錢,只維護了他們胡亂捧錢的權利。
而亂摘一段文字,即說我“與羽毛球冠軍比象棋”。正如這位仁兄摘我《四十自述》中說我在任何領域花半年就可以不遜於當世任何專家一段來譏嘲。我原文在講什麽,批評者看懂了嗎?
此君還說我《晚明思潮》也沒什麼,不過雜抄文獻而已。這更足以證明他不會讀書,且對晚明及晚明研究甚為外行。我非聖賢,豈敢說該書便已盡善盡美?然此書至今仍是對整個晚明研究之歷史詮釋、大框架評析最有力、最有見地之作,其中每一篇談的都是那個領域的大問題,論焦竑、李卓吾、袁氏兄弟、羅近溪、黃宗羲、馮夢龍、蕅益等,均是迄今最深刻者。不能因為要輕賤人,就如此無知而妄議。瞎罵與瞎捧,都是不對的。
至於我的書能不能傳世,更不勞這位仁兄操心,他也沒能力操心。因為我的書那麼多,他都沒看,看的又看不明白,如何操心?許多領域,如我的《書藝叢談》在書法研究界是什麽份量、《武藝叢談》在武術文化研究領域有什麽價值、《文學散步》在文藝學研究中起何作用、《文化符號學》在符號學領域有何地位等等,這位老兄都有學力瞭解嗎?口舌輕薄很容易,但這樣就能抹煞我在每個領域中真積力久的努力?哈哈,我的書,許多在學界已風行二三十年,未來能傳不能傳不曉得,但現在對學者起碼還挺有用的,仍能開拓其心目。我則力學不已,未來自非那些舊作所能限。
再說,書之傳與不傳,豈人力所能強?莊子曾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如今竟無傳本。昔年紅羊劫火,又有多少鉅著委於泥沙?我們讀書寫書的人,不過藉寫作來凝聚思慮,使之條理化而已,若能因此也有益於人、有用於世,便要喜出望外了,何敢遂期傳世?古代許多大儒,如王陽明等,有專寫一書來傳世之念嗎?專治一學、專寫一書來博名,是現代學術工匠的想法,故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這位仁兄又譏我雖自言三教貫通而知者寥寥。嘿,三教貫通,何須我自言?我辦國際佛學研究中心、中華道教學院,皆在二十餘年前;舊亦嘗為國際佛光會檀教師。相關學力,此君不懂行,故不知也。而其實知不知又什麼相干呢?我若欲人知,早應邀上百家講壇去了。此君看來沒讀過《論語》。那本書,開篇即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此君譏我,還旁及徐復觀先生,說先生為著作不足傳而痛哭。先生性豁落,又深有得于莊子,豈能有此?必是此君誤聽誤讀先生自謙自省之語也。先生著作,可傳者多,又何止《中國藝術精神》一本?
對這位仁兄的無聊言語,費如許筆墨,當然無謂。因為絕不能讓他幡然改悟,只會使之更嫉恨我,從此結一死仇。此君不知為誰,也許是我的熟人,也許只是在僻處覷我,冀我露一破綻以便訕譏,以洩胸中一股莫名之氣的人,我自然也無須為此等人耗神。但基於以下幾點,本文畢竟還有些作用:
一、網上論事,風氣本來不佳。野言讕語,所在多有。可是論事析理,終當有個標準。我一篇文章當然不足以扭轉風習,但在我的網誌上希望能稍戢歪風,漸成一論學之地。
二、這位仁兄的意見,也顯示了我們學界某些人的態度及思考慣性。例如喜談人事八卦;動輒以人身攻擊代替析理論事;隨便輕薄人,而於所論之人之學並不深知;自己是專家狹士,一曲自矜,便忌恨通人,每以廣則不深自慰;求出名、求人知,故見不得人好,喜歡爭名挑錯等等。我知道許多人背底議論我大抵也就跟這位仁兄類似。因此值得檢討的,或許是學風與心態,不只是這位仁兄一個偏狹之士的特例而已。
三、前文已說了,這是個實例,可以解釋修證的許多問題。例如《二程遺書》講“有物必有則”,我們應該讓“物各付物”,不夾雜自己之私欲。這位仁兄之胡言亂語而沾沾自喜,即以矜氣未平之故。我們碰到這類橫逆胡攪,應當靜定,就事理之應然者析論之,在事上磨練。顛沛造次,更該讀書作文,以義理養心,如我曾經佛光之紛擾時那樣。讀書作文,也當是為己之學等等,讀者自己參悟吧。論修證,易流於靜斂。借彼奇文,共發一噱,略博人間煙火氣,亦可破岑寂也。因以此篇附於《儒門修證法要》之末,以示物論難齊,我人但能行其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