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方屆,各處人山人海,故等閑不敢出門。三十日,有關方面安排了去雲居山看石經。一路堵塞,抵達時已過五時,暮色四合,職員都要趕著搭車回家,只好草草了事。回程到豐台,也是人山人海,擠著看張學友的演唱會。門票一張要ㄧ千八百八,低點兒的八百八,可是座無虛席,真令人驚嘆北京市民的消費能力。我坐看了ㄧ陣,頗豔羨台上台下熱力無限。我畢竟老朽,風寒腰痛,不能終席,便獨自出來找車返回了。但經此折騰,血壓飆高,頭疼到現在,自然就更不想出門。
不出門,略讀書、略清文債,寫了不少。有替浙江大學樓含松兄寫的序文一篇,附貼於後。我久不滿於魯迅的小說研究,中華書局版《近代思潮與人物》中有一文粗發其凡,可與本文參看,其餘的,將來再另文說明好了。
《從講史到演義:古代通俗小說的歷史敘事》序
樓含松兄這本著作,我拜讀一過,覺有若干可喜之處,略分四點來說:
一、講史通俗演義是傳統小說中最具中國特色的部分。要解釋這句有點拗口的話,須費些勁,故此處僅能略說一端:中國人對歷史的重視及歷史感,原本就遠甚於歐洲印度。古印度文明無歷史觀、無歷史意識,也無史著。談起時間,輒言若干劫,要不就是電光石火一剎那,年時月日均不明確。談生命,輒言輪迴流轉若干世,也不明白某事究竟在某世的某一年。希臘文明,則是反歷史的(untinistorical
tendency)。哲學家們不關心歷史,只關心永恒、探求本質,在教育中歷史亦無地位,故這兩大體系在傳遞一種類似我們的歷史敘事及知識時,只能採用神話的方式。中國則反是。古代神話本來就不發達,就算有少數神話,亦迅速歷史化,蓬勃發衍為講史的龐大傳統。
因此若要談中國小說,首先就要從這個傳統講。不幸民國以來,論者皆受西方文化影響,撇開了稗官野史、巷語街談這個源頭,另以神話與傳說為源,對於此後小說諸流,亦薄厭講史演議,鄙徵史而崇虛構。如胡適就認為《三國演義》沒有文學的價值,無法出奇出色。魯迅對《三國》亦無好評,甚且說由神話到志怪傳奇到小說,標示著小說真正的形成,即是從歷史到小說;可是唐代以後反而倒退回去,混雜於歷史的講史演義,乃是退化之證據。在中國社會流傳久遠、影響巨大的《三國演義》乃至整個講史演義文類,在他們的論述中,竟只有負面的價值。
樓含松這本書,恰好就是要把在近代小說史研究中被遮蔽的這個傳統,再彰明出來。緒論第一章論明代通俗小說的三大現象,表明了他思考這個問題是始於對明代通俗小說之觀察。但為了闡明他所觀察到的那些現象,他上溯於講史之傳統,由神話傳說、瞽史稗官、正史雜史、敦煌講史變文、宋元講史平話,一路考察到明代歷史演義,以說明類型化創作傾向、歷史題材興盛、歷代積累型創作方式等現象皆淵源於這一大脈絡中。此雖仍不免以神話傳說為小說之一源,但對講史這個傳統確實已梳理得脈絡井然了。
二、他的梳理主要是想說明這個傳統內部的變遷,如何由「講史」到「演義」。講史,在他的語脈中,代表口說性的講述;演義則是文字性書寫。由講史到演義,即表示這個歷史敘事傳統是由口語逐漸變為文字,由非主流文化逐漸轉向主流的。
大框架如此,故其析論既要重視口語,又要關注文字,且要討論兩者之間的問題,這是過去小說史研究經常忽視的。以魯迅的小說史論為例。樓含松曾批評他:「雖然重視宋話本,但感興趣的是文本身,對說唱文學本身關注就不夠」,指的就是他只關心文這一邊,不太睬口語那一部分。而且魯訊論及口語這部分時,也僅注意到說,沒注意到還有唱。
實則講史歷來總是說說唱唱的,敦煌〈捉季布傳文〉全篇就是七言詩,一韻到底;〈伍子胥變文〉打紗女投河一節也全是唱。元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七〈木蘭花慢.贈歌妓〉之女歌妓「又如辯士遇秦、儀,六國等兒戲」,顯然其講說也是伴著歌的。元雜劇《風月紫雲庭》第一折混江龍,旦唱:「我勾欄裡得四五回鐵騎,到家來卻有五六場刀兵,我唱的是《三國志》,先饒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續添《八陽經》」,亦明言說講三國五代乃是唱或是有唱的。歷來小說與戲曲關係密切,即緣此故。針對這一點,樓含松在論變文、論平話時都特別注意說明其說唱傳統或與戲曲的關聯,並做比較;同時也就平話的語言風格、敘事特徵做了許多討論,這都是他與魯迅不同處。
三、在文的部分,魯迅論明代小說時,只談了三項:神魔小說、人情小說、擬市人小說。演義放在其前一講「元明傳來之講史」裡附及之。評價也極低,論平話,只說:「文筆則詞不達意,粗具梗概而已」;論《三國志演義》,只說:「據舊史即難於抒寫,雜虛辭復易滋混淆。至於寫人,亦頗有失」,其餘皆是目錄學式的說明。樓含松則對歷史演義的內容構成、文體特徵、敘事特徵均有詳細討論。尤其是對於從語到文的變化,以平話和演義來對勘,十分清晰。這部分,顯然本諸心得,我覺得也是全書最有價值之處。因為透過這樣的討論,不惟可解釋由講史到演義的具體過程,也才可以建立歷史演義這個文學類型的文類特徵。
四、建立文類特徵非常重要。一般論小說,總是孤立地談名著,但我們看魯迅的《小說史略》就知道:每一本所謂名著,其實都是隸屬於一個大的文學類型中的;所謂名著,只是以這本書來代表那一類作品。因此我們不能只單獨看那一本。某一名著之文體與內容往往也無法孤立地去了解,而須由其類型特徵去看。樓含松這本論文即著跟於此,觀察歷史敘事的類型,替小說文體學增加一些穩固的基石。我以為也是可喜的。
丁亥中秋,寫於北京小西天如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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