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31 

日前在涵芬樓講旅行中之文化觀察，王瑞智聽了覺得與陳志華先生論西方旅行文化有相發之處，送了本他替陳先生編的《意大利古建築散記》給我。這兩天看了，很有收穫。

陳先生論西洋建築及城市古建築保護，當行本色，無庸再敘；內中一些頗具散文趣味的紀錄亦甚有意思。如云維羅納（Verona）最重要的古蹟，是朱麗葉家及其香塚，遊客甚多。但朱麗葉與羅密歐的故事，本是虛構，由1531年維晉寨人達泡多寫了這個故事，在威尼斯出版。經莎士比亞戲劇之渲染，遂致家喻戶曉，好事者乃附會有這個「故居」。故居還有個陽台，以便羅密歐站在下邊向朱麗葉訴情衷。陳先生論古建築而附筆及此，令人看得笑出聲來。

因前幾天才寫了一文給青年日報，談一些北京的名人故居。裡面談到香山的曹雪芹故居。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一個人叫做曹雪芹，如今尚待考證，怎麼就會有他的故居？這個故居，也跟朱麗葉故居一樣，是好事者附會杜撰的。旅遊事業越搞越旺，將來大概也就會有某處村莊，打出名號來，說我們這兒就是當年豬八戒招親時候的高老莊！

把小說中人物，坐實為歷史真人，且為之考籍里、覓故居，看來也不只是在旅遊界如此。我在網上看見一些學者在爭論崔鶯鶯到底是不是外國妓女，情況也相彷彿。

原來，元稹寫〈傳奇〉述張生與崔鶯鶯故事，此文一般稱為〈鶯鶯傳〉或〈會真記〉。故事內容，大家都曉得。乃是張生路過蒲州普救寺，住在西廂，與崔小姐談戀愛偷情之事，後經王實甫這位類似莎士比亞的大戲劇家衍為戲曲西廂記，而膾炙人口。崔小姐在文中，與張生係表親關係。

到宋代，蘇東坡就開始替小說人物找史實，說張生乃元稹之好友張籍。王銍不同意，另作考證，認為張生其實就是元稹本人，崔小姐即他表妹。因為據他一位朋友說，曾見過一方元稹寫的姨母鄭氏墓志，裡面說鄭氏喪夫遭亂，元稹保護其家備至，而崔鶯鶯的媽正好姓鄭。元稹又另有〈夢游春〉等詩也提到了他早年有一段會真遇仙的經過，因此就「證明」了張生即元稹。

到民國，陳寅恪寫《元白詩箋證稿》才認為小說不同於史實，不應該泥指。這個原則，再對不過了。但陳先生立刻又從這兒岔入歧途，說我們不應把「崔鶯鶯」這幾個字看死，如主角姓崔，乃唐人寫詩寫小說之慣例，猶如說「蕭娘」。崔是當時高門大姓，故假托以為姓。鶯鶯兩字，也只是代表疊字。所以，他判斷崔鶯鶯非本名，乃假名，真人可能是另一位在元稹詩中提到的「曹九九」，有時又稱為「双文」。而會真云云，則與張文成〈遊仙窟〉一樣，是一段冶遊的故事。

近又有人推衍其說，謂曹九九住在蒲州，或為當時入華之粟特族人，是酒家胡姬。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吵來吵去。

這不是幻中出幻嗎？從考證上說，崔鶯鶯若是世族高門女子，張生就沒必要拋棄她另娶高門韋氏女；若崔是妓女，唐人風俗跟妓女談戀愛而後來棄去，也根本不當一回事，張生不須造一番「忍情說」來自我辯護。因此，從考證上去證明崔小姐是高門女子或妓女，都是不通事理之談。

張生的部分。若只是遊仙會真，唐人本不以為諱，元稹又何須假托，化名為張生？若說是拋棄了表妹，同樣的，沒道理。因為娶崔氏女不比娶韋氏女更差，而元稹與韋叢結婚，也在他跟「崔鶯鶯」之事結束了以後（假定元稹就是張生）。

這些道理，這麼簡單，為什麼搞考證的人卻都不能了解，還在哪兒編年譜、作箋證、瞎忙和？

我看過周相彔的《元稹年譜新編》，在貞元十六年底下說：「在蒲救寺。春，與崔鶯鶯談戀愛」。這就是以小說為實錄了。但普救寺，不過是一處小說的場景罷了，真能說元稹就住在這兒嗎？元稹另一首〈夢游春〉七十韻，是論證張生即元稹本人的最主要證據，此詩所遇之仙，即「會真」之意，會了女仙真。可是會真之地，就不在普救寺，而在桃源洞府：「昔歲夢游春，夢游何所遇？夢入深洞中，遂果平生趣」。故若元稹確有一戀愛事件，則普救寺與山洞云云，都是假托之地，編年譜的人，以賈語村言為真贓實據，真以為元稹就住在普救寺，豈非痴人面前說不得夢？相信故事發生在普救寺，而不信它發生在桃源洞府，又有何憑據？

我也看過楊軍的《元稹集編年箋注》，它是這樣繫年的：明代馬之調的萬曆刻本，因相信元稹就是張生，所以把〈鶯鶯傳〉裡的詩都收入了元稹集，當作「補遺」。然後楊軍就據這些「元稹作的詩」來編年，說貞元十六年元稹作了這些詩。因為那一年張生正與崔小姐談戀愛。這不是循環論證，自說自話嗎？

凡此等等，辨不勝辨，許多學者都缺乏對文學的基本認識，以虛為實，認假為真，故往往如此。但非如此，不能刺激學術發展，論文出了一篇又一篇，專著一本又一本，考來考去。摶沙作飯，聚沙為塔，當其假，不妨視之以為真，因為學界的熱鬧，全靠這個。猶如弄個朱麗葉、曹雪芹故居，才足以促進旅遊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