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今年的二月去世了，在追悼会上，看着母亲把脸贴在父亲冰冷的脸上，喃喃自语：“你不要走啊！你不要走！”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知道母亲在心里已经彻底宽恕了父亲。

    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这个阿姨，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记得是一个夏季的深夜，母亲和弟弟都已经睡了，父亲还在辅导我的数学，不知怎么，我和父亲聊起了同学。突然父亲带着一丝羞涩的微笑，两眼看着远处，轻轻地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和我很要好。”然后就一直静静地看着远处，似乎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了，我被父亲的表情镇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父亲回过神来，对我说：“别告诉你妈妈，她会不高兴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以后，我开始留意起父母亲的关系。父亲的工作很忙，回到家里也总是一个人安静地看书、看报纸。母亲承担了几乎所有家务，虽然有时会发些怨言，但只要父亲说一句：“你辛苦了。”母亲脸上顿时又有了幸福的笑容。父亲很少关注母亲，除非是母亲生气的时候。但母亲的注意力却大部分在父亲身上，只要天一转凉，母亲必然急着让父亲加衣。为了不让父亲觉得麻烦，母亲甚至悄悄把毛裤和秋衣套在一起，这样父亲只要穿一次就可以了。母亲偶尔不在家，父亲连自己的内衣都找不到。

    当时我觉得母亲近乎崇拜地爱着父亲，无微不至地关心他，而父亲却很冷漠地回应她，似乎母亲很不幸福。

上大学的时候，一次无意中整理照片，在父母同学的照片堆里，发现几张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她不算很漂亮，但非常清秀，笑容中透着女人的妩媚。在每张照片的背后都写着几句话，是写给父亲的。这些话都写得很含蓄，但却处处露着亲昵。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非常有女人味的女人。她的笑容和说话的语气是母亲没有的。和她相比，母亲是厚实的棉袄，实用而温暖，而她则是华丽的丝绸。

    这时，我有些明白了，母亲虽然在生活上给与了父亲无比的关爱，但却永远无法满足父亲心灵上的需求。父亲需要的不是保姆式的爱，而是一种能让一个男人因为这个女人的爱而感受到女人至美至善的爱。我开始困惑了，不知道父亲和母亲究竟谁比谁更不幸或更幸福。

    后来，我结婚有了孩子。孩子的降临使得父亲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每天抢着抱孩子，给孩子喂奶、穿衣服。我和母亲都非常惊讶，原以为父亲是一个生活能力极差的人，不会做家务的。没想到照顾孩子却这么细心和周到。母亲说：“他从来没有这么照顾过我，其实他会，只是不想做。”我黯然，不知如何回答。

    去年十月，父亲查出得了肝癌。短短的四个月就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一天早晨，我正准备去医院看父亲，母亲对我说：“告诉你爸爸，昨天那个女人打电话来了，说听同学告诉她你爸爸病了，想来看看他，问他要不要。”我惊讶地看着母亲，不知所措。母亲看我这副样子，自嘲地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吗？你爸爸有一个初恋情人，他们一直保持联系，这么多年了，经常书信来往，你爸爸每年去北京开会都会去看她。”“你一直都知道吗？”我问。“是啊，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你爸爸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很早就有了感情。上大学她去了北京，而你爸爸去了哈尔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你爸爸去北京看她，她却告诉你爸爸她犯了一个大错误，一时冲动和一个男生发生了关系，但还是爱着你爸爸的，希望他能原谅她。但是你爸爸怎么也无法原谅她，就和她分手了，很痛苦地回到了哈尔滨。就在那年，我入校，成了你爸爸的校友，他当时是学生会主席，又红又专，很多女生都崇拜他，而他选中了我。他如实地告诉了我他的情况，而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用我的爱让他忘掉痛苦，真心地爱上我，到现在才发现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他们一直都没有真正放下对方。”

    到了医院，我问爸爸想让那位阿姨来吗？爸爸久久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天花板的某处，露出当年我初中时他和我说时的表情。许久，父亲说：“不用了，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父亲临走的那天，似乎有预感，和我说了很多话。他说：“我走了你妈妈会很失落的，以前我什么都让她照顾，她觉得自己很有用，感到很满足，以后你要多陪陪妈妈。” 我突然明白了，这是父亲爱母亲的方式。但我在心里想对父亲说：如果你当年宽恕了那位阿姨，你和妈妈的一生就不会是这样度过了，妈妈也许就能找到真正爱她的人，会过得幸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