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救者》后记:去地下放纵自己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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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地下放纵自己的幻想
——长篇小说《获救者》后记
不止一次,打算将这部小说闭锁起来。倒不是因为失去了信心,而是一种敝帚自珍的微妙心情,阻挡着碰壁的诱惑。碰壁,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文学处境的生动漫画,——自然,我说的是真正有品质的文学。
从没有想到,在衣食住行方面早已处处追求品质的大多中国人,在精神生活上却粗劣得令人难以置信。每当在地铁上、公车上看到那些拿着手机阅读的人群,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看看那一小方屏幕上显示的汉字,无非都是掺了几吨口水进去的网络流行小说。但我深知,那样的阅读就算是与文学的亲密接触了,那些人都算是不错的阅读者了。我甚至应该歌颂他们——是他们还保持着对文字艺术的兴趣。的确如此,因为许多和我很好的朋友已经不再阅读了。网页的新闻标题、微博、短信、群上的段子,便是很多人阅读的全部了。作为一个痴迷文字的人,心中总感到悲凉。
这真的是一种文化的悲剧吗?我思索着,觉得情况愈发复杂。这不止是悲剧的全部,这只是悲剧的左脸。悲剧的右脸是,我看到了太多想方设法尽力讨好读者的文字。它们或成为电视剧的速效救心丸,或成为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在青春期的内心祛痘产品。当然,这些都有存在的价值与必有,但它们坐上商业的航空母舰成为“产业”的时候,追求内心品质的文学正在被挤压进一小块自留地里。在逼仄的领地里尽管依然会有长得很葳蕤的部分,但毕竟是在夹缝中自生自灭了,显然,这是一场阵地战的失败。更痛心的是,即使在这被抛弃的自留地里,许多家长理短的诉说、情节婉转的叙述,其实也是与文学关系不大的故事而已,我们往往会只顾了眼前的欲望,而忘记了理想。大家——包括作者、读者、我自己——走得很累,很笨,姿势很不优雅,一不小心就匍匐在了地面上。我们似乎对距离地面一米五以下的空间格外有兴趣,大家在这里可以弯腰、低头、坐着、躺着,聊得很开心,但很少有人站起来。什么?你还要跳起来?还要飞翔?这是现实主义,制造现实的主义,Made in China。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掉到这里,也会被长期关在鸡笼中的。
那么,只有往下走,挖开地皮,往泥淖的深处走。
这部小说《获救者》记录的就是一次地下世界的历险。我在写的时候,那种感觉像极了爬山。前半部分吃力地迈向顶峰,后半部分如瀑布沿山势倾泻而下,也许这就是它的内在结构吧。
三个年轻人,在盛夏的阳光中误入地下。他们发现了一个全部由残疾人组成的国度——塔哈。随着主人公介入这个国家的具体事务,它的黑暗秘密逐渐浮出水面。他们的“地下”与我们的“地上”依附而生,他们的“残缺”与我们的“健全”也绝非泾渭分明。在这场历险中,主人公也经历着对自己的内省与反思,并最终获得了自己寻找的幸福。
这部小说既不是乌托邦的,也不是反乌托邦的,更不是《镜花缘》式的猎奇。也许,它侧重于剖析权力普遍化与神圣化自身的那种欲望。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当幽黯的神秘不复存在,我们能否接受一个丧失了魅惑的权力体制?
《获救者》这部小说有着荒诞的外壳,与堂吉诃德那身破烂不堪的生锈铠甲毫无二致。需要强调的是,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比喻,而是我写作此书时的真实心态。我不再惦念着荆棘与栅栏的威胁,即使对道路本身也不再执着,只是像孩子似的大着胆子放纵了自己的想象力,努力要写出一部“幻想小说”。堂吉诃德伪装成了最时髦的骑士模样,我也在自己的笔端伪装了一种最流行的样式,正如你可以把这些文字说成是“玄幻”的,我觉得这两个汉字倒是美妙异常,“玄”即天地间的哲思,“幻”即人心中璀璨的梦想,它们的结合正是我所倾心文学之魂:思想与想象力应当永远被置放在文学的核心,这是我一直坚信的写作准则。不过,要明白文学独有的思想与想象力是怎么回事,远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总而言之,我愿意成为一具形容古怪的特洛伊木马。
我想谈谈这部小说的人称问题。在我写作的初期,我特别钟情于人称“你”的使用,有人说“你”有一种代入感,有人说“你”有一种命令感,也就是存在着一种作者对读者的权力关系……这些看法各有道理,其实我所偏爱的是那种交流的抚慰感。如果不是出于无可安置的孤独之痛,也许我不会选择写作的苦役。让文字带些文采,在玩伴中虚荣一下,这样的心态早在中学时代就已发酵并死亡。文学的理想竟是以自身的痛切为滋养一天天绚烂起来的,因此我有时是在向你倾诉了。当我写到“你”的时候,正是在和你聊天,我们一同想象了某种极端处境下你和我发现了什么、可以怎么去面对以及可以做到的程度。
这部小说的初稿写于五年前,那时我二十五岁。我在不同的地方,都表述过二十五岁对一个作家的意义,这意味着他获得了一种适当的历史感。这是我二十岁的时候,阅读大诗人T.S.艾略特时牢记的观念,并对当时还显得略微遥远的二十五岁想象了一番。惭愧的是,当二十五岁到来的时候,我依然是仓皇失措的,也许五年的光阴带来了一点积淀,却也带来了与日俱增的焦虑。为了抗拒这种焦虑,我坐下来,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竟然有那么多的话想说,这超出了自己的预计,那种机关枪样的急切讲述像是原始人看到了月球表面一般,每一个细节都是奇迹的化身。
转眼间,而立之年已到,也许真的有了一点历史感吧。不过对许多结论的疑虑在日益加深,心灵的底层竟然已有了点点锈迹。每日里鼓起勇气去生活,相信自己一以贯之的是:骨子里的坚持和理想主义的本能依然牢靠,一起支撑着生命的追求。我常常固执地想,成就一名作家要比成就一部作品难得多,却也重要得多。作家,是人生最大的作品。索尔仁尼琴有句豪言壮语,作家的伟大之处在于:“一个作家即是一个政府。”虽然我们都知道,作家常常如鸡蛋碰撞着铁壁,呈现出一片惨不忍睹的支离破碎,但是,我总怀着这样的信仰:一个人的砝码在历史的天平上往往平衡了一个时代。
关键是要勇气去创造。
那就是罗曼·罗兰所表达的:创造就是消灭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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