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的风景

 

 

王威廉

 

 

 

1、是的，你早已明白，生活并不是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在斜坡上。但问题是，我们绕着山腰行走的时候，一切都很平坦。

 

2、也许活着的意义就在寻找一个恰切的对话者，这个对话者也许并不限于他人，而可以是别的什么事物，比如写作。它就像是蒙面的使者，举高的双手中，有更多的意义，以及更多的黑暗。它邀请你坐下来，慢慢聊，你越是精疲力竭，它的话就会越多。

 

3、像老者的心灵一样不再相信希望，却更加相信耐心。所谓耐心就是对虚无的承受。你发现，悲伤与欢乐是两扇碾磨的磐石，在它们之间，其实一无所有。

 

4、北京的夜晚，坐车出去瞎转，夜色迷蒙，看不见常常出现在电视中的标志性景物，那些让北京成为首都的景物。但惊奇的是，正是这种迷蒙却呼应了心中某种清晰的声音。这种声音如此亲切，我不能说出口来，这是一个人的神秘及其高贵。

 

5、晨起，看到镜中这张陌生人的脸越来越严肃，像是被遗弃的面具。窗外有抒情的歌声，以风的形态在不断流动，你跟着节奏哼了几句，你意识到，这是你的失败之歌。没错，你记得电影《美国丽人》里说：“今天是你余生的第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除了你死了的那一天。”

 

6、感情世界的暴君，他的杀戮首先对准了自己。他用自己围困了自己，就像一条蛇。在外人看来，他却像一个不能自控的奴隶。

 

7、你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生儿育女的父亲，怀有一种无法安置的爱。

在嘈杂的市场口，你看到一个男孩迅速跑过，突然摔倒在地。他没有哭，因为他没有找到他的母亲。只有几只鸽子惊慌地飞散，又落地，陪伴着他的一次受伤。

那一瞬间，你觉得自己是小男孩的父亲。

 

8、也许小说不能写得更好的原因就在于作者太想写一篇好小说了。小说的境界是风，来自更广阔的世界。

 

9、背着重重书包的女学生，戴着眼镜，穿着绿色的校服，牵着一条白色黑斑的小狗回家。小狗总是喜欢停下来，东闻闻西嗅嗅，小女孩很不耐烦，使劲拽着绳子往前走，小狗却不肯就范，依然试图左右摆动，于是它的身子被扯成奇怪的形状，几乎像螃蟹那样横着行走了。女孩儿生气了，将手中的绳子扔掉，自顾自上楼去了。小狗在原地好奇地转圈闻着什么，然后抬头打量，发现小主人已经不见了，它迅速跑上了楼梯，速度之快，宛如一只敏捷的猫。

小狗进家后，门重重关上了。传来几声哀嚎，以及愤怒的吠叫。小女孩一定在学校挨批评了。

 

10、广州的雨季，大雨滂沱，却经常懂得人情味。通常给你半小时的时间回家，然后又倾盆落下。那么充沛的降水却可以间歇落下，令人思绪联翩。

此刻，我散步归来，遭遇了大雨，我站在屋檐下避雨。我心中究竟惧怕的是什么？真的是那雨水吗？要是在雨中行走，一直走到浴室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

避雨过后，去超市买东西，出来时雨又下了，依然被淋湿了。

 

11、你告诉我，你不爱你的生活，我无法抚慰你。这甚至让我沮丧，因为这让我无法率先告诉你，我不爱我的生活。是什么封闭了我们又隔绝了彼此？

 

12、他混迹在人群中，力图让自己像隐身人一般。但在另外的场景中，他却挺身而出，艰难地扮演着自己酝酿已久的角色。他沉默得愈久，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愈加生动。

 

13、恐惧与颤栗每天都会到来，只是时辰与方式从不雷同。在喝水的时候，在说话的时候，在不经意望向窗外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你需要屏住呼吸，抵抗那种存在于世的微妙悸动。

 

14、当你离开我的生活，你就沉入了黑暗之中。我们各自活着，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的微光，那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微光。

偶尔，想到你，一如想到了另一个自我的回声。但多么遗憾，我早已变成旷野，无法储存任何的声响。

 

15、到底什么是值得的？将孤独变得愈加陡峭是值得的？将空虚变成无上的光荣是值得的？你执着地反问自己，你会发现危险正在逼近，很多事情是不值得的。

但也许，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一闪而过的人影，叼着老鼠的小猫，街角发臭的垃圾箱，这热火朝天的人间，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目光永远只停留在这些五光十色的表面上，也是值得的。

 

16、作家格非在小说《春尽江南》里写道：“我们不是生活，而是在为准备生活提心吊胆。”也许只是因为我们的欲念太多，拥塞了生活。我们不再有期望、眷恋、憎恨之时，我们不但是在生活了，而且是真的置身在生命的深处了。

 

17、我们坐在江边某处。这里原本很安静，可不巧的是，今天这里有个摇滚的表演，气氛完全变了，重低音的节奏像枪林弹雨，我们小心翼翼地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要了两杯无醇的啤酒。你的古典气质遇到了考验，像清洁的冰遇到了雨林的燥热。你说你从没有去过酒吧，这里的一切对你是新奇的。我看着你，你很投入的样子，也许，这种异质的事物让你的心灵更加包容。终于，你说走吧。我们重新来到夜色里，昏暗的温暖缓缓贴了过来，激昂、混乱的吼叫越来越远，像是弄丢的一件事物。我想，有一种朦胧的伤感也曾这样拜访过唐代的某个诗人，与此时此刻毫无二致。我们并不孤单。

 

18、是谁发明了文学，正如和发明生活一样伟大。

警醒地活着，便是去倾听内心的声音，如无数沙粒挪动时的细碎。

文学是生活的另一面吗？哪个方面才是更真实的？还是都建立在沙粒的挪动之上？

 

19、你为什么不能简单地描绘景物？说简单的话？你的表达总显得比别人更复杂。你看到的比别人更多吗？不，恰恰相反，是你看到的更少。你只是发现了你和别人之间的细小差别，然后把这当做生命的发现。

 

20、在心灵的荒岛上靠什么自救？一个现代的鲁滨逊，他不再热衷征服土地，土地已是有限之物。他也不再需要一个星期五：他人多么可怕，尤其是他人早已不再心甘情愿做奴仆的时候。

 

21、黄昏时分突然落下的雨，像是隐藏在心中的苦闷终于找到了一种艺术的形式。没有这场雨，我的内心会经历无休止的黑暗窒息。我慢慢吃着晚饭，看着窗外的雨水像密集的针脚，不知道缝住了什么无言的事物。

 

22、无人陪伴的一个上午，像某人赠送的巨大鲜花。虽然你并没有接受过鲜花的感受，但你可以想象自己的另一种形态。

你的生命里蕴含着整个人类，正如一个上午里蕴含着全部的时间。你拥有了一个上午便拥有了永生。

可是，你真的能确定自己是存在的吗？活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你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水，那种流淌的温暖让你心满意足。

 

23、当我终于谈及你的时候，我发现我谈论的你并不是那个你了，仿佛在岁月的作用下，我的内心克隆了另一个你，另一个可以安全谈论的你。而你却在心底的角落变得越来越晦暗，那个你，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读懂。只属于我的你。我创造了你。

 

24、一直喜欢在夜色中置身在世界某处的交通工具上，一闪而归的灯火，或仅仅是发动机的轰鸣，就可以让我面对白天已经麻木的内心。但白天乘车也别有一番滋味。此刻，午后的阳光灿烂，我坐在一列轻轨上，可以看到水塘上绿色的浮萍，田间赤着小腿的农民，废弃的房屋，以及在高架桥下乘凉的老人。当然，还有那些疯狂销售而依然闲置的楼盘，那些被无理分割的绿色，那些干枯河床一般的马路，那些比蓝天更加清新的厂房的蓝屋顶……

这是一个注定要被遗忘的时代，还是历史必须要从此穿行而过的时代？就像缝衣的细线一定要穿过小针的孔眼？

 

25、恢复孤独的状态，就像穿上了入冬的衣物，而冬天尚有一步之遥。

在南昌，参观了八大山人纪念馆。他是一个绝对的孤独者，你可以认为他集中了八个隐士的孤独。王朝更迭的剧痛是他心灵的水牢，造就了他荒寒枯瘦的艺术。遁入空门也无法让他前皇族的血液安静下来，只有孤独的隐痛显现在书法的线条中、水墨的冷寂中，他才得到了欣慰与挽救。

 

26、梦见自己是一座城池，无数的人在自己身体上生活，他们把自己的文明与野蛮镌刻在大地上。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在昏沉中摸了一下自己的皮肤，光滑得什么也不剩了，我还为此感到了深深的惆怅。

 

27、在葱郁的大山中行走，难以描述的风景不断在眼前铺开，整个人沉溺在其中无休无止，与文学的召唤一模一样。假如上帝创造了世界，那么你创造了对世界的入迷，其程度早已超过了上帝本身，仿佛一场无理的侵占。

 

28、鄱阳湖浩瀚而平缓的水面，与大海的愤怒不同。坐在船上，感到热爱旅行是因为眼前的风景尚未全面展开，眼下的生活尚未完全开始，而你已经飘然远去。

你避免了真实的时刻。

但你无法避免的是：午夜时分，你在一家旅馆的小床上被雨水打醒，那种冷寂中的惶惑与不安，让你惧怕面对自己的灵魂，你仿佛听到了死亡的前奏。

 

29、婺源凝聚了中国乡村的某种梦想，你站在这里，像是站在夕光中的一棵树。

坚硬的庭院石墙，斑驳破旧的祖屋，都开放给远道而来的游客，把黑暗的神秘变成养家糊口的产业。在这里能看到历史存在的确凿证据，但依然活在这些老宅中的人，作为历史的延续者，反而显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荒诞。仿佛他们是历史之外的一群人，却还固执地占据着历史缺席的位置。

因此，你必须要问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历史？

 

30、这个熟悉的你写着精神的祈祷词，这个陌生的你为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而感到痛苦。或者，是相反的。你无法确定自己对哪个领域更熟悉，你只有接受这与生俱来的一切，然后带着沉重的厌倦，去丢掉各种虚荣与不切实际的想法。

 

31、在路上的生日，而立之年，仿佛上苍的暗示。一直在等待，却没有目的，只是保持住一种等待的感觉。你想留住某种引而不发的渴望，你需要回忆，你需要告知，你需要祝福，你甚至觉得，你应该去大胆地索取，用短暂的喜悦来忘记未来必然来临的无可奈何。

感谢那些朋友，我们一起经受着生命。

 

32、如果你一早意识到人的存在是被“抛向”世界的——就像抛起的一个空酒瓶，破碎很快就会来临——那么旅行与定居的差异就不会那么大。旅行开始得太早了，以至于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结束了。

去发现未生的自己，去抛弃已死的自己，是宇宙中恒定的生命法则，却要忍受如金蝉羽化一般的痛楚。

 

33、附近有两家面包店，一家毫无特色，一家花样繁多，他总是去毫无特色的那家，因为后者的服务员脸上冷若冰霜，仿佛她们是需要冷藏的面包。今天，他实在吃腻了大路货，便去买了新花样。可他看了脸色，提着面包从店里走出来后，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他甚至为了这点小事而后悔。他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去这家店了，哪怕她们的面包花样比女孩子的头饰还要繁多。

他对碰见的每一个人微笑着，他想说：笑容比面包重要多了。

 

34、渴望造成的加速度是危险的，与之相反，智慧是一种慢，但表现为一种快，对世界的快速反应是为了与世界保持距离，从而使自身有足够的空间慢下来，这样，哪怕就有震撼寰宇的大事件发生，你也许仍能保持一种冷静的态度。

 

35、悲伤多么可怕，又多么美。想起叶芝的诗：“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

 

36、连续好几天，没有留意，天就黑了。等有所反应的时候，人已经置身在黑暗当中了。黄昏竟然被忽略了。黄昏似乎是一天中最快的时辰，不用心把握，就会倏忽溜走。不过，黄昏多么忧伤呵，你不止一次看到街上的人群在面对黄昏时的匆忙与难过。

 

37、在县城的街道上，看到一个疯狂叫骂的妇人，我以为她是个疯子，便远远躲开了。可当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妇人是在骂前面的小女孩，她的孩子。小女孩留着男孩子的短发，穿着脏兮兮的粉色衣服，勾着头，不知所措地走着。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孩子要犯多大的错误，才会惹来那样疯狂的叫骂，尤其是一个母亲的暴戾让我感到绝望。

 

38、孤独是以一天为半径的圆，周而复始，层层叠加，从圆环到圆柱，每个人都被封闭在这样的圆柱中。整个人类也被封闭在一个更大的圆柱中，所以我们无法看清真实的宇宙。也许，根本没有宇宙。我们看到的，永远是我们想看到的事物。

 

39、在时间在长河中，一百年是一瞬间，一千年是一瞬间，一万年也是一瞬间。继续推论，对恒星来说，一亿年也是一瞬间。那么，人是有福的，因为人的一生也是一瞬间，所以可不可以说，人是一种无限久的存在？人是不朽的？

人是不朽的泅渡者，因为只要人存在，就会有记忆的光辉，像是一块永远都不会干涸的水渍。

 

40、等待雨停的人，手持雨伞，站在门栏前静静张望。我站在四楼的窗口俯视他们，无人察觉我的目光。我感到体内有个隐身人早已出走，他下楼，拐过街角，然后和他们站在一起，等待一场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雨。

 

41、电影《飞越老人院》令人感动。老人是一群站在命运边沿的人，他们的内心世界是最复杂的，可我们对他们的关心远远不够。甚至，我们在刻意地屏蔽他们，仿佛这样，自己便不会变老了。我有时想到自己垂垂老矣，都有一种无法自持的悲恸。希望那一天有人安慰我说：“即使我们没有了爱，至少还拥有生命去回忆。”

 

42、在长途客车上，女孩没有座位，只得坐在小板凳上。五个小时的路程，该是怎样的折磨。她的眼神却毫无焦虑，那么清澈，看着窗外的风景，然后突然睡去，毛茸茸的脑袋倚靠在前边妇女的膝盖上。等她睡醒的时候，她抱歉地冲妇女笑了笑，不是简单的微笑，而是非常灿烂的一个笑容，整个车厢都被照亮了。包括你的内心，都被照亮了。你应该创造一个美好的他，送给她。

你一定会写下去的吧？

 

43、写作把我变得不再是我。因为虚构，我经历得更多，我远远大于自己。

然而，这条虚构的通道带来的却是最大的真实。这种有血有肉的真实填充了我虚空的生命。

也就是说，最终写作把我变得更加是我。

 

 

                                                   2012.6

 

                                         刊《山东文学》201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