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窗下的事物
(2012-09-11 20:5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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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饭堂的命运
一个月前,楼下的饭堂停业了。那天中午我看到一个和我一样的年轻人,穿着大短裤和拖鞋,手里捧着那种熟悉的大铁饭盒,站在饭堂关闭的铁门前,久久望着那张停业告示。那一瞬间,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了这座饭堂的存在。
这座饭堂做的饭菜不合我的口味,我在那里勉强吃过几顿饭后,就再也没有光顾过。一连数年,每次经过它时都不以为意,甚至是在熙熙攘攘的用餐时间,我也没有对它产生过一丝关注。可以说,它对我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尽管我和它的物理距离是如此之近,但我的内心地图上没有这座饭堂的位置。
现在想想觉得真奇怪,我的耳朵每天都听到它巨大的鼓风机嗡嗡作响,我的鼻子每天都闻到它做出的饭菜的各种气味儿,更别提我所看到的它的一切,但它这么一个生机勃勃的存在怎么就能被我轻而易举地给忽略了呢?现在它停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就是它的死亡。它不存在了,反而它的存在凸现出来了,显得那么突兀,逼迫我这个人重新面对了它。当然,也可能是,它真的不存在了,虚无了,在我的存在疆域的边缘上形成了真空地带,而我被挤压了过去。有时我觉得我面对的是前者,但更多的时候,我知道我处于后者的状态。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我经过它的时候,总会向它那边多望几眼。我看到那张告示被几天的风吹雨淋之后,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有一个角甚至像狗耳朵一样耷拉下来了。我的目光继续前进,越过告示,望到了铁栅栏门缝隙后的黑暗,并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像是其中隐藏着一个秘密。当我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居然开始想想它的命运。物的命运。而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究竟是息息相关,还是各有尺度?
某天下午,我听到楼下像工地一样吵吵嚷嚷,还有一些机器的噪音,我马上就想到,那座饭堂的转折点来到了。我趴在窗口看下去,果然是的,饭堂的铁栅栏大门被打开了,很多装修工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材料和工具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晚上,我出门散步时,我看到了它空空洞洞的内部,餐桌和椅子都被移走了,几个工人在粉刷墙壁。这里将变成什么?一个社区的小超市,还是某个银行的自助服务处?
又过了几天,楼下突然安静了。我想,一个新的东西就要出现了吧。但是并不是如我所想,一连几天,那里都安安静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路过它的时候,依然向它望去。告示自然早就没有了,铁栅栏门也由原来的金黄色漆成墨绿色了。栅栏缝隙后的黑暗似乎也变了,变得没那么纯粹了,变得陌生了。之前的黑暗显得绝望,而现在的黑暗让人感到有种含苞欲放的活跃。
而现在一切都清晰了。原来它就被楼下不远处的另一家餐厅给合并了。那家餐厅的环境、服务、饭菜口味都比原来那座饭堂好很多。可以说,那座饭堂只是满足了这个社区里人们的生存需要,而那家餐厅则给人们提供了消费的乐趣和一种对食物享受的想象。我看到那家餐厅的工作人员把桌子椅子搬进原来的那座饭堂,而那家餐厅的老板就站在餐厅和饭堂中间的地方指挥着他们,我的脑海不禁浮现出了一个商业帝国兴起的神话。
后来,那座饭堂的墨绿色的铁栅栏门又关上了,但这次关门就像逗号一样只是个短暂的停顿。我在路过的时候看到了一份新的告示,它告诉我这座饭堂将成为附近一所中学的专属饭堂,即将重新开始营业。
那座饭堂现在依旧还是饭堂,这其中改变了什么?消失了什么?又生长和多出了什么?有时闲来我还会想想它的命运,觉得表面上虽是小事一桩,但探究起来却很有些惊心动魄的意思。
这个社区只有一座草坪。它被低矮丑陋的铁栅栏围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里面的草皮是从某个神秘的种植园(有人说是从台湾)买回来的,一个小方块再接续另一个同等大小的小方块,像拼图一样延伸成这片草坪。小方块交接的地方,没有绿草,露出土壤的黄褐色。我觉得这样的草坪很丑。可我发现周围的居民们对它都觉得挺知足的,甚至挺喜欢它的。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它丑,而我也从不掩饰我对它的厌恶之情。有一次,我甚至说它像是一个巨大的龟壳。
几株低矮的热带植物被等间距地安插在这块草坪上面,有一天,我数了一下,总共五株。或许说“株”并不恰当,用“团”才比较贴切。一大堆绿色的枝蔓紧密地拥抱成一团,我觉得它的内部甚至像树干一样密不透风。可令人沮丧的是,几团植物的下面成为了垃圾歇脚的地方,经常有几个塑料袋龟缩在它的缝隙里,还有一些不辨颜色的纸屑混入其间。清洁工好像每个星期才打扫一次草坪,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周期性循环:一个星期总有某几天当你路过草坪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刺目的垃圾,只是垃圾的身形和位置做了小小的改变。
但是这片草坪是孩子和宠物的乐园。每天黄昏的时候,草坪周围是整个社区最热闹的地方,尽管草坪周围连个像样的街灯都没有(只有附近的商店和四周居民楼溢出的光),但是并不妨碍它成为整个社区的中心,你能感觉的到周围的寂静围绕着这片人声鼎沸在旋转。这片草坪在四周高楼的缝隙之中,成了空气流动的必经之地。夏天的夜晚,这里的确是最舒爽的地方,尽管蚊虫肆意横行,却也有一番与自然亲近的乐趣。孩子们喜欢吃完晚饭后在这里踢球,在黑灯瞎火中跑来喊去;而女人们喜欢带着小狗出来溜达,然后聚成一圈把家长里短谈论得津津有味,小狗早已脱离了主人的控制,在草坪上肆意奔跑,留下他们的排泄物滋养草坪。有时孩子们会故意用球来“射击”这些撒娇成性的小狗,结果是一片人怒狗吠的混乱,引得很多窗户探出脑袋来探个究竟。
我记忆中(混合着想象成分)的草坪,应该是开阔、干净、平整的。但是我也在大学校园中见过这类草坪,我总是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其实,我在心底知道自己压根就不喜欢所谓的“草坪”,因为觉得它是人造的,而不是自然的。草坪在我眼中就成了虚伪的事物,一种抽象观念的牺牲品。我看到草坪,我不会先去考虑那点城市中珍贵的绿色带给我双眼的滋润,不会在它旁边蹲下来仔细研究一下小草的生长情况,而首先憎恶于形成它的人类文化机制,然后,所谓的“草坪”对我而言不过是一种抽象观念的具体化身。我为我自己感到悲哀,也为人类认知的有限性感到遗憾。当我们面对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事物尚且不能做到一种理性和客观,那么当我们面对的是历史、文化、社会还有人类自身这种看不见的事物的时候呢?我们所说的“怯魅”或是“现象学还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接触到事物的表面与实在呢?
一年之后,这片草坪上的草就适应了新的环境,焕发出了生命力。它们把原来黄褐色的土地缝隙都给长满了。有一天,我看到清洁工推着发出巨大轰鸣声的除草机,在它身上来回推动着,像是理发师在理发。而我,则闻到了青草略带腥味的气息,并且牢牢记住了这种独特的气味。
很小的时候,我住在单门独户的红砖瓦房里。夜晚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出门上厕所还要打着手电筒,每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的声音,都吓得脊背一阵发凉。后来,我家搬到了楼房里,而且周围也全是楼房,每天夜晚即使熄灭房内的所有灯火,也能被对面楼的灯光照得像黎明时分一样,有着灰蒙蒙的可见度。因此,为了睡个好觉还不得不在卧室的窗户后面挂上厚厚的窗帘,来抵挡这些入侵的光线。
其实我从心底里喜欢这些夜晚中来自他方的光亮。我常常在熄灯睡下之后,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那些从窗帘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溜进来的光线,我感到自己尽管在黑暗中独自一人,但那些光线却给我带来了持久的抚慰与温暖。有时候,我闭着眼睛还没有睡着,但突然感到眼皮上方一下子暗下来了,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快要落下来,我赶紧睁开眼睛,但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暗的压迫。那个时刻,我对那片突然消逝的光亮产生了深切的怀恋。我的有着小小失落的内心甚至对提早熄灯的人有了一丝淡淡的怨怒。
或许我是个害怕孤独的人,窗外的灯光让我意识到他人与我同在的时候,我的内心就获得了某种平静。我喜欢在晚上读书写作的间隙望望窗外的灯光,至少有几百扇发光的窗户能够进入我的视野。刚刚进入夜晚的时候,四周的窗户几乎全部都是灯火通明,而且能够看到窗户上的阴影在闪烁和跳动——那是电视屏幕的亮光。这时候的外界的灯光对我而言意义不大,我觉得过于热闹,而我自己的内心也还停留在白天的喧闹之中。等到再晚一些,那些窗户就接二连三地失去了光明,剩下的还亮着的窗户开始显得更耀眼了,也更突出了,它们在我眼里有了明确的方位和坐标,就像一个人获得了自己独特的个性。我望着它们,想想它们后面的主人们都在干些什么。我觉得自己以这种方式和他人乃至人类达成了深刻的精神关联,尽管这个他人是无名的、未知的、想象的、陌生的、虚构的。
我是个喜欢晚睡的人,关心我的人总劝我改掉这个不良的习惯,我自己其实也想改掉,因为我觉得人的生活不能违背天然的规律。但我晚睡成瘾,难以戒除。很多人晚睡是因为城市的夜晚充满了各种娱乐的诱惑和骚动,而我置身在城市的夜晚则是想索取一点属于自己的宁静。由于晚睡,我的整个生活时间和社会的运作时间产生了巨大的错位,我经常要气喘吁吁地从自己的生活时间中赶到社会的运作时间中,这种错位的张力经常让我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我有时会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艺术通过对抗时代来取得自身的进步。”难道我就是这样一位“对抗时代”的“艺术家”?我可以这样自嘲,但实际上我是迷恋于一种生活的虚拟的自由,就像一个孩子偷偷脱离了旋转木马的轨道,他获得了短暂的自由,看到了另外的风景。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看到了夜晚的灯光,我觉得那些光线像是特殊的道路:它们通向他人,也通向比他人和自己更大的存在。
我看到你青春的碎片
我房间的大门距离楼道对面的房门只有短短两步的距离。但是这两步我从来没有实际走过,仅仅是在想象中一遍遍地跨越了它。
只有在中午时分,才会听到铁栅栏门被推开而猛烈收缩的“哗啦”声,因为周围太安静了,这种刺耳的声音有时像是一种冒犯。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打破寂静的声音好像不是来自于外部某处,而更像是在自己内部发生的一次小小爆炸,一大段正在漂流的思绪被突然割开,又马上了无痕迹的弥合了。
我对他人并没有过多的好奇心,而且我经常提醒自己要警惕这种好奇,或许只有在想象中的他人才是完美的,才对我自己构成了某种存在论上的意义。但是这两步路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即使我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也总有一次会碰到她。她是附近中学的学生,个子不高,头发总是梳得很柔顺,像温暖的手掌一样亲密地捂住她的双颊。她很害羞,看见陌生人总是低下头,然后加快了脚步,一下子就从你面前消失了,仿佛只是一阵清风。
在两步路的距离之外,我只看到过她,没有看到过她的父母,或许她只是为了上学才不得不和父母分开,然后独自一人住在学校附近租来的房子里。但事实也许并不是我说的那样,我只是在猜测和想象。海明威曾谈到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那就是对他人不断地观察,“你总得惦记着别人”。观察他人,然后把生活真实的细节变成虚构艺术的骨架,这就是小说家和窥私癖者相区别的地方。但是,我相信还有另外一种类型的小说,它不需要刻意的观察,而更加依赖作者对内心的沉湎。
这个时代的生活在表面上过于丰富,像是水上的油彩,反射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和色泽。假如一味观察他人,难免不被表面的斑斓所眩晕。生活不在别处,不在刻意的追寻中,生活就是按照自己的轨迹去经历,然后所感受和领会到的一切。每个偶然的出现,我都深深地记住它;每次短暂的惊鸿一瞥中,总有意味深长的意蕴。我的生活简单却又丰富,我要求自己像词语在诗歌中敞开一样,向生活敞开。我将变得复杂、多义和变动不居。
我看到她大清早背着巨大的书包向学校慌张地跑去,看来她也喜欢睡懒觉;我看到她和一大群唧唧喳喳的女生一起放学了却不回家,而是站在楼下嘻嘻哈哈的闲聊,看来她人缘不错,性格活泼;我看到她经常出没于我经常光顾的小超市,提回一袋袋零食,看来她有点馋嘴……假设未来的某一天我和她相遇,尽管她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肯定自己会记得她。我将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说些什么呢?或许,我会在心里对她说:“我看到你青春的碎片。”
但是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牢牢地确定我和她在未来不会有相遇的时刻,现在是我和她唯一的交点。而过了现在,她还是真实的吗?她对于我而言还存在吗?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在《惶然录》里写道:“不,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太阳下面光波闪闪的江流,尽管在我的视野之外,也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涌动。让人们得以放目江河及其滚滚波涛的空阔广场,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建立。烟草店的帮手葬入一个普普通通的墓穴,不就是在今天吗?今天的太阳,不是为他而升起的。然而,不管我自己如何不愿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阳同样不是为我升起的……”
在暑假到来的日子里,对门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仿佛是一个漫长而又耐心的等待。我想她应该和她的父母团聚在一起了,她此刻应该是开心和幸福的。而我突然觉得耳边的寂静变得静止,变得有些压迫。当我望向窗外,远处学校的红旗在微风中被迫晃动着局部的躯体,而没有人影的四周,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比平时空阔。或许,那就是我虽然渴望却必须忍受的世界的空阔。
*附记:写作此文时间为2006年,生活于中山大学康乐园。今晚与一帮中大校友聚会,相谈甚欢,念及康园往事,不胜唏嘘。弹指间,于我已是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