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他的成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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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 马
我上大学时曾经珍藏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花布裹头,手握长剑,神情傲岸不倨,是我特意从一本书上剪下来,挂在床头的。后来竟在一次搬家中丢失了。
这是画家T·菲利普斯作的拜伦身穿希腊民族服装的画像。每当看到照片上拜伦沉郁而坚定的眼神,我的记忆就飘回到一段乡居读书时的隐秘岁月中。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带着青春期不安的情欲,来到一个沟岔纵横的乡镇上,度过了复杂而忧伤的三十天。陪伴他的只有一册薄薄的《拜伦抒情诗七十首》。
这是一本由杨德豫先生翻译的拜伦抒情诗的集子。文字古朴、雅训,一点也没有后来翻译诗的浮靡和华艳,而设计的简朴简直达到了令我痴迷的程度。正如后来无数次的阅读经验昭示我的那样,在书和生命之间总有一种奇异的联系,就像宝剑之于剑客,骏马之于骑手,弯弓之于猎人一样,一本给灵魂带来丰饶庆典的书籍总是在某个命定的时刻自天而降。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记得关于这本书的来龙去脉。那时,我上高中二年级,临放假前,我向班上一位形容俏丽的女子借来了这本书,并告诉她,放假后我将回镇上复习。这等于暗示她,如果愿意我们可以随时会面。因为根据“线人”的情报说,她家就住在这个镇医院的隔壁。但命运女神没有赐我这样的机遇。整整一个假期,我蜗居在离她不足二里的一个乡中学里,除了温习功课,就是阅读这本散发着女性护手霜味道的诗集。
每天早饭后,我拿着这本诗集站在墙角,冬日的阳光像天使的羽毛洒在我的头上。这是我有生以来读过的第一本外国书。整个身心沐浴在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和哀伤之中。以至到现在我都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混合着一个乡村少年荷尔蒙气息的神秘体验。诗歌之爱和现实情欲发生了微妙的对接。拜伦的忧郁、狂悖使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心神俱旺。
灵魂的交通在放羊前后达到高潮。我对照自己的“失恋”,仔细寻求每一首诗里的情感和道德元素。天空、大地、峭石、山岩、百灵鸟和雅典的女郎都是我心灵探险的见证。只有若干年后,我才能意识到这个时空两隔的诗人对我的精神再造。我要说的是,奠定一个人心灵制式的书其实不多。在成长的关键时刻,有时甚至是那么一两本书决定了一个人生命的底色。以后的阅读都可以看作是对这种底色的加固和培植。
二十年后,我坐在一个数代王陵座落的都城里,重新拿出这本薄薄的小书,像尼采一样问自己,是谁杀戮了我的青春和梦想?又是什么刺得你双脚流血、不停地奔逃?我要把这全部的恩泽都献给躲在赫克诺尔墓地里的英国兄弟。也就是说,在那个冬日的阳光里,一个人完成了他的成年礼。拜伦就是这个奠基仪式上的唯一司仪。
《拜伦抒情诗七十首》 乔治·拜伦 著
杨德豫 译
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1年9月第1版
2006年3月12日草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