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

老榆树
春天来了,万物复舒,草长莺飞。恰逢周末,看看窗外,风和日丽,春日融融,难得的好天气。我推着平日运动时骑的自行车走出家门,沿着出城的公路,向郊外而去。
郊外农田里,虽然还不见秧苗的绿色,向阳田埂上的小草却也早早地探出了头,有了茵茵的绿意。三三两两的农民在田野里劳作,路边高大的白杨显示出勃勃的生机,鹅黄色的树叶春日的暖阳下每一分钟都在长大。路过一个小村子,街上少见行人,也许此时村里的人都下田了,只有农户门前的鸡鸭在路边觅食。有几只大白鹅在路边优雅地散步,看到我骑车过来,伸着长长的脖子,嘎嘎嘎地对天鸣叫着。看我临近,大白鹅扑扇着翅膀跑进了临街的一所院落,似乎去给院子里的主人报信。在这家的大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榆树,粗大的树干支撑着苍苍如盖的树冠,那枝头挂满了嫩绿的榆钱儿,青翠欲滴。一个男孩正站在树杈上,去折那些满是榆钱儿的树枝。树下是一个小女孩正拾起地上被折掉的树枝,摘取枝条上的榆钱儿,塞入口中。我心中一动,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我却是那样的熟悉……
父亲格外珍惜这棵老榆树,每年都要给老树剪枝、浇水、施肥、打药。大榆树再付钱的照料下也是长的枝繁叶茂,参天蔽日的。这棵老树也就成了我们家的标志,有朋友和亲戚找不到我们家的时候指路的人就会说:“路边老榆树下那家就是。”
每年春风吹来的时候,老榆树成了候鸟的乐园。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各种鸟雀,落满枝丫,它们呼朋唤友,婉转鸣叫,就像一场欢乐的演唱会。一场春雨过后,老榆树便吐出嫩嫩的绿芽,一串串榆钱儿挂满枝头。无忧无虑孩子们聚在老榆树下打闹玩耍,那些善于爬树的孩子总是爬上榆树,折下满是榆钱儿的树枝,吃那嫩嫩的榆钱儿。我小时候就爱静不爱动,不敢去爬树,所以总是看着别人吃,自己在边儿上偷偷的咽口水。每到这个时候,总是磨哥哥去爬树给我折榆钱儿。那翠绿的榆钱一入口,一股清香直冲肺腑,咀嚼一下,甜丝丝的,齿颊留香。哥哥是出了名的淘小子,每次折榆钱儿都折的特别多,我们把剩余的榆钱儿拿回家。母亲把枝条上一串串的榆钱儿撸下来,用清水漂净,再用来熬玉米面粥。那淡黄的玉米面粥上面飘着嫩绿的榆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喝上一口,玉米的幽香、榆钱儿的清香混合在舌尖,犹如品着极品的碧螺春。母亲这个时候总有慨叹生活的美好,说你们真幸福,现在可以喝上这样的榆钱儿粥,要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想都别想。接着便不厌其烦地讲那个时候人们的苦涩生活,称赞老榆树。“那时候人们没有吃的,榆树叶、榆树皮都作了粮食吃,榆钱儿更是难得的佳肴。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老榆树救过多少人的命啊!”
随着最后一缕春风散去,炎热的夏天到来了,夏日的骄阳替代了春风的和煦。老榆树枝头的榆钱儿成熟了,金黄色的榆钱儿像摇钱树上的金币簌簌掉落。枝头取而代之的是浓密的绿叶,此时的老榆就像一把巨伞伫立在骄阳下。在浓密的树荫下总有歇脚的路人在树下边乘凉。也常有村子里人把自家菜园子里应时出产的瓜果梨桃、时令蔬菜摆在树下叫卖。城里的车路过这里下来买菜,城里人和乡亲们讨价还价,乡亲们同城里人讲价的同时议论着城里人的穿着打扮,说城里人的衣帽像画里的人,又要慨叹自己要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那该有多好,俨然城里人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老邻旧居们都走出家门,聚集在老榆树下消暑纳凉、闲话家常。盛夏的乡下,晚上蚊子特别多,围着人们打锣一样的叫。这时候大人们就让孩子们去拔一些蒿草来,先用柴草在地上点起篝火,再把新鲜潮湿的蒿草压在篝火上,火头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青烟升起,袅袅的青烟中含着清新蒿草的香气,蚊子被烟一熏,早飞不知所踪了。男人们高门大嗓地谈论着田地里的墒情,女人们窃窃私语着家长里短,小孩子围着火堆玩耍。有时候还有上年纪的人讲一些道听途说来的民间的奇闻逸事,其中夹杂上自己演绎和夸张,博得听众们的唏嘘和赞叹。我们这些小孩子当然把这些故事当做真事儿,也是听得津津有味。随着篝火上蒿草被烤干,也燃起了火苗。青烟消散了,蚊子又回来了。人们看看三星已经老高,便三三两两地散去,意犹未尽的小孩子也被自家大人扯着耳朵拉回家。只留下一堆燃尽的草木灰和意犹未尽的故事伴着老榆树,对着耿耿的银河。
九月秋高,天气转凉,老榆树便迎来短暂的冷清。人们忙于秋收,此时的老榆树伫立在秋风中,看着忙碌收秋的人们,一车车的高粱、玉米、大豆从田野间被拉回村子,堆在自家的场院里。父亲早已经在老榆树下清理出一块空地,作为自家的场院,丰收的粮食小山一样堆积在小小的场院里。此时老榆树的叶子也由深绿变成了浅黄。随着深秋的到来,终于有一天随着瑟瑟的秋风老榆树的叶子飘落了。我家屋顶上、院子里、金黄的玉米攒子上、红彤彤的高粱码子上、黄中透绿的花生垛子上满是老榆树的落叶,老榆树像变魔术一样把她的周围都变成了金色。大田里的庄稼收完了,老榆树下又迎来另一番热闹。隆隆作响的玉米脱粒机声、拉着石磙子的骡马打场嘚嘚的奔跑声、父亲吆喝骡马的叫嚷声,混合成一曲丰收交响曲。一辆辆下乡收粮的大货车停在场院旁,村里的人们赶着自家的马车、驴车拉着一年的收成来老榆树下交易,一分一毛地同粮贩子讨价还价。此时的老榆树就像一个苍老的老人,慈爱地看着她脚下的人们,也许是人们丰收的喜悦也感染了老榆树,每当有风吹过,枝条摇曳,似乎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老榆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子,严寒的冬天到来了。大东北的冬天异常的寒冷。十冬腊月能冻掉人的耳朵,此时大人们在这寒冷天气里都躲在家里猫冬。只有我们这些不甘寂寞小孩子不惧寒冷,跑出来玩耍。我们聚集在老榆树下,弹玻璃球、跳方格打“噼啊叽”(pia ji,东北方言,用硬纸折叠的一种玩具)。那时候总是盼望着下雪,在我们东北,没有雪的冬天只有寒冷,有了雪的冬天才有了灵魂,也有了冬日的快乐。随着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扯地连天地飘落,老榆树变得银装素裹。雪地上无处觅食的麻雀蹲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讨论今天的晚餐在哪里。我们学着鲁迅《故乡》里闰土的方法,在老榆树下扫出一块空地,支起筛锣,地上撒上谷子,躲在一旁静静等待上钩的麻雀。当有麻雀被扣到筛锣下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跑过去,惊起树上的麻雀冲天飞起,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落在身上、脸上、脖颈里。湿淋淋滑腻腻的一阵冰凉瞬间传遍全身。我们顾不上这些,一窝蜂似的跑到筛锣旁,迫不及待地掀开筛锣。本来已经被罩在筛锣下的麻雀一看到有机可乘,瞬间从筛锣与地面的缝隙里钻出去,身子一挫,展翅腾空而去,留下的是我们的一片惊呼声。趁着大家在惊愕中,有淘气的熊孩子,拾起地上支筛锣的木棒用力向老榆树枝头扔去,大朵的积雪从老树上掉落,没有反应过来的孩子被积雪砸中,成了雪人。大家再也不顾麻雀,围着老榆树追逐着肇事者。一时间雪球乱飞,飞霜如雾,喧嚣声直上九霄。当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饭菜飘香的时候,才感到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大家一哄而散,跑向自家的大门。
一晃几十年了,老榆树上榆钱儿的幽香、老榆树下的篝火、场院里隆隆的石头磙子声、老榆树枝头掉落的积雪逐渐离我远去了。离开家乡日久了,好多过去熟悉的记忆在脑海里变得淡薄。只有家乡的老屋门前那棵老榆树下的点点滴滴依然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头。每次回家,都要在老榆树走一走,转一转,拍拍她坚实的树干,望一望她苍劲的虬枝,逝去的时光在脑海里闪过。前两年有一次打电话和父亲聊天,父亲又说起了门前的老榆树。父亲说去年电力公司线路改造,高压线要从老榆树上通过,为了安全,县里电力公司决定砍伐掉老榆树,也愿意做出补偿。但是这次反对砍树的不只是父亲,而是是全村人都反对伐掉这棵老榆树。最后交给了村民代表表决,全票反对砍树。村民代表们说这棵老树近历经百年,见证了村里的兴衰,承载着全村人的新怒哀乐,早已成为村民的一员,砍伐了老榆树就等于砍断了村子的历史。最终电力部门重新规划了线路,老榆树还是被留了下来。村民们还以村委会的名义在树下立了一块牌子:人文景观树,禁止砍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榆树就像历史老人一样见证着小村庄昨天和今天的沧桑变化,把全村人的喜怒哀乐写进她的年轮,融进她的记忆里。
去年春天,一次心血来潮也去弄了点榆钱儿,学着母亲的样子熬榆钱儿粥。粥熬好后,女儿喝了一口就吐出来,“这是什么啊?难吃死了!”我尝了一口,也觉得没有了记忆中那股香甜。
2022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