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而思不如须臾所学
——谈中国画的学习方式 (三)
陆:是了。都说书法在国画里很重要,你说说。
张:书法很重要,但是我只让学生去写,不跟他们谈书道,尤其不谈“笔法”。
陆:好像有什么玄机。
张:今天因为外来文化很杂,这等同于在我们面前开了许多门,其中有偏门、暗门……,让一个初学者去选,会将他的心弄乱,只有先学规矩,知其不变的体,之后才可论可变之道。
陆:在一个人心不以蛊惑为蛊惑的年代里,很多人以为拿到什么都可以当作走上正道的方便法门。你接着说。
张:我们谈方便之门时,首先应该明白,第一、它应该是多数人都能获益的门,第二、它的终点能通笔墨之道。(笔墨)那个东西不仅仅是为了表现浓淡枯湿。为什么要在纸上显出浓淡枯湿呢?很多人不明了其中的含义,(笔墨)不是为显现对象的物质性而创造的东西,而是主体感悟到了什么,非得要用浓淡枯湿表现出来不可,可以说是一个人的生命对外物感悟的结果。生命本身要求他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它随着“我心”在变化,以后又随着“我心”接触到“象”——我说“体格”可能会低一点,有人叫做“意象”。其实,“笔法”绝对不是毫无内涵的,而是有内涵、有目的的。有的人对“笔法”的掌握达到了自由自在的状态,到了用笔的最高的境界。比如说吴道子,为什么我们会佩服他的笔法?从历史记载来看,他把他所要达到的目的一下子全都完美地做出来了,用笔的松、紧、浓、淡,都在他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下很自然的显露出来。这种与心迹相合的笔法是很高、是笔中很上乘的东西。那么吴道子画画为什么要用这个速度?这是跟笔性有关联。他之所以要快,因为笔里水与墨都沾得很饱,如果不快,墨跟水很快就会融到一起去了,由浓至淡的笔性就无法显现,所以他要风驰电掣般的运笔速度是有原因的。
陆:好的。现在好多画家常说“笔性”,你能说说看法吗?
张:谈“笔性”?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谈,谈什么笔性?
陆:你觉得这个概念不成立?
张:概念成立但很难表述。
陆:古代画论是没这个概念,但是你刚才用了一次,所以我想听你说说。
张:我是这么想,只要你拿的工具是毛笔,你就要有能力“尽其性”。但是所谓“笔性”不是单靠一支毛笔就可以尽性的,还要求尽纸的性,还有尽墨的性。所以“尽性”不能光谈尽笔的性,因为笔是要带着墨用到纸上的。
陆:你现在用什么纸?
张:主要是用云龙纸。
陆:是材料对笔法的发挥有影响?
张:古代的纸要求密实、细韧、均,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跟运墨、运笔很有关系。一笔下去,在某个地方停留的时间稍微久一点,或者速度慢一点,那个地方很可能就是根据画家胸中丘壑的意图发生的转化,这是“体格”。同时就要谈到笔性问题。毛笔都是尖的,用的就是这个锋。点出一点、两点、三点的时候,笔肚子的水会往下送,从浓到淡,把十几个点放到画面上去,这些点的组合意图是什么很重要。它的排列次序与笔的浓淡枯湿要跟胸中丘壑相吻合,如果这个画家察之精微,显之精微,古人称这是“笔精墨妙”。
陆:前面提了很多次“体格”,是指胸中丘壑吗?
张:不,这个体格在画面上肯定是“笔墨体”,用笔用墨形成一个体。在中国画里,所有的境界我们都可以称之为“笔墨境界”,所有的形都是“笔墨形”,或“笔墨像”。因为这些体格、形象一定要用笔墨形式转换出来。用笔用墨的这种方式造出的境,我称之为“笔墨境”。
陆:这些概念是出于你自己的考虑和认识吗?
张:是我自己考虑的,但是古人就有过这样的思想,只不过我说得“绝对化”一些而已。
陆:在根本上,所谓笔性还是跟人的操作有关。
张:那肯定的。但很多人对此有误解,一谈笔性大概都是指一种很“飘零”的用笔方式,认为用笔是随着性子游动,这就叫笔性好。要是这样去理解和认识“笔性”那就错了,是“想当然”。笔性好不好,主要还是看你想要干什么。
陆: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谈谈“笔法”。
张:“笔法”难以多说,但是书法是要多提倡的,因为书法又是另外一种学习方式了。
陆:说具体一些呢?
张:书法的关键是“用锋”。驾驭这个锋,掌握各种各样驾驭锋的方法,就需要各种各样的“力”。所谓“八面出锋”就是说你的力向各个方面来出的时候都没有障碍。每个人有不同的力,有内柔外刚的,有外刚内弱的,它都能够在“锋”上反映出来。
陆:转到画上,你怎么看?
张:写好书法未必就能通画的“笔法”。画上的笔法有自己的任务,它还是跟体格有关,所以我一直强调这个“体格”。八大的笔法为什么是简括这一路?跟他那个体格直接相关。画画平中求最难,简括的画风则更难,它要求内在的东西特别丰富,一笔胜过别人十笔,就因为他能很精微地把握各种变化。
陆:那就进入具体的用笔环节来看看。起笔、收笔和运笔的过程,哪个更重要?
张:都重要,它们是一体的。起笔、运笔、收笔,这就完成了一笔,然后又开始下一笔的每个步骤,每一笔跟下一笔之间有个衔接。它们需要按什么意图来组合,按什么方向来变化,这些要靠一个人心的感悟。
陆:为什么你觉得“笔法”不好谈呢?
张:“笔法”有点“上乘法”的意思,它只有特殊性的案例,如黄公望的笔法是个案,你把它设为标准就会约束他人的自性发挥。所以我不主张谈“笔法”,再者,没有体格依托的笔法是空洞的。就像一个人要告诉人家“道”是什么样的,但那肯定是“他的道”,这样会误导。
陆:你自己梳理一下呢?毕竟你不是初学者了。
张:其实前面也触及过。形而下的笔法都跟体格有关,是可以谈的,其他确实不好谈,我自己很少谈这个,它有点像“心法”。如果谈“笔法”这个概念,可以叫做“解法”,解决的解。就是说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要把它解开,要用“法”来解。就像解一道题,要有法,实际上这又是一个能力问题。为什么说笔法通就法法通,画什么就是什么,这就通了,也是因为能力强,可以画树、画石、画人。石涛也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一个个生出来,他的前提就是笔法通。如果笔法不通,它生不出来,因为第一笔和第二笔、第三笔、第一千笔、一万笔不相连,只有“通”了它才能“连”。那这个时候其实就是一种“心法”,要靠感悟。
陆:所以它是画画里面至高的。
张:应该说它是“本性”生出来的,人可以感应到,但是要把它“推广”到所有人哪里又不行。
陆:你是说许多人谈笔法只停留在规矩描述上,并没有涉及笔法的核心问题。
张:所以我说要分层次。跟形、跟体格结合在一起时,这种要求我们都能谈;但是超出体格以上的东西根本就没办法谈。比如你的笔法跟你的境界是怎么连的,你用笔法怎么写你的境界。这怎么谈?所以画论里面很少有人谈笔法,并不是大家不知道它。荆浩的《笔法记》谈的好像也不是笔法。因为一谈笔法肯定就会落实到具体上,很容易就用“已法”盖住他人之法。如果你在画画的过程中能用笔去“解”所有的问题,就是你的笔法了。
陆:画什么都成立,就很厉害。
张:笔法就在这里面。但是好坏是另一回事,是我们可以评的。
张:当今的中国画家学习时喜欢凭感觉、谈个性,这是造成画风浅薄的主要因素。其主要原因归于没有究竞前人的学习方法,再加上将素描也认定成了中国画的基础,这就使当今中国画家更生疏了笔墨的研修。如果一个中国画家连驾驭笔锋都成问题,怎么谈表现内心的感悟。故希望大家都能增加一点理性精神,进入有效学习状态,我想这应该是每个画家的当务之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