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巧俊

    父亲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民不聊生，烽烟四起的战争年代。父亲说，他侥幸地躲过了日本鬼子的刺刀，捡回了一条小命，才有幸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

当他长成半大小子，正是能吃死老子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吃树皮、咽糠果、啃观音土，只要能吃到肚子里果腹的东西，父亲基本上都吃过。

据说吃树皮咽糠果之后，很多人因为肚子板结拉不出屎而活活憋死了。所幸，我父亲又逃过一劫。用我奶奶的话说，能活着的都是命大。

后来，父亲成家立业，一口气生下了我们兄妹五个。

我记忆里，父亲的身体一直很虚弱。

他有肺结核、气管炎，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天，父亲的气管炎咳嗽得很严重，几乎无法下床，每天都躲在被窝里不敢起来。

乡下人管这种病叫“富贵病”，意思是穷人是生不起这种病的，因为需要静养，还需要有很好的营养来调理。

但父亲是不可能享受这种“富贵”的，那时家里八口人吃饭，就他一个劳动力，不上工吃什么？所以，父亲只要稍微好了一点儿，就喘着粗气儿去地里干活。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再苦再累也要去生产队干活，不敢旷工，因为家里每个孩子都是嗷嗷待哺的。就这样，我家年年都是“缺粮户”，每年得交钱到生产队，才能调到口粮。

记得那时候，我家人多劳力少，而邻居家劳动力多，年年都是“余粮户”。

那时一个劳力上一天工挣5毛钱，邻居家一年余200多元钱，而我家总是缺100多元钱，母亲就早早地向邻居打招呼，求他们把钱拨给我家，要不生产队就不会给我家调粮食。

父亲虽然身体不好，但脑瓜子聪明。为了让一家人吃饱饭，农闲时父亲会偷偷地出去做点小生意，不然没办法还邻居的钱。如果一年还不上，第二年人家肯定不愿拨给你，那么我们家八口人就没饭吃。

不过，后来这一项就成了父亲的一大罪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批斗他，挂在他脖子上的大黑板，写着“打倒投机倒把分子×××”。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篇随笔《放飞的八哥》，现摘录其中几段：

那是个暑气逼人的夏天，尿菩萨又悄悄地告诉我，他当生产队长的父亲说今晚又要开批斗会。每次开批斗会，父亲都要挨批斗。母亲每次都叫我跟着父亲，并多次叮嘱我，一定要我跟紧父亲，如果没有父亲，就没有人养活我。

那晚很闷热，父亲却穿着棉裤和棉袄跪在台上，脖子上挂着一米多长的黑板，黑板上写着“打倒投机倒把分子×××”，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脸上滚滚而下，“打倒”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越大，父亲脸上的汗珠就滚得越快，而我的泪水也悄悄地流得更快。
   夜已深沉，父亲一拐一拐地走出了批斗现场，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天上那轮残缺的月亮在窥视着我们。父亲却像一只怒吼的狮子：“死崽，别老是跟着我！”我寸步不离，生怕父亲从此离开我们。父亲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大声地哭道：“爸爸，我不能没有你！”我拼命地拖着父亲的大腿，任凭父亲拳头在我身上擂打。

父亲打过我之后，却把我抱在怀里痛哭：“苍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记得他去做义务工修桥，与村里的大叔抬着几百斤的石头。记忆最深的是我读小学，父亲在做义务工筑堤，村里男劳力就在我学校不远的地方挑土筑防洪大堤，父亲早上在家吃过早饭上工的，中午由生产队把饭菜做好送到工地给他们吃，每个劳力七两米饭。父亲叫我去工地，从他的碗里分给我二两饭左右，再给我一大勺芋头蒸菜，那时我吃得特别香。如果回家吃，吃的就是菜煮粥，跑回学校就饿了。

由于中午没回去吃饭，母亲知道我去吃了父亲的饭，狠狠地用竹枝抽打着我，说我不懂事，父亲一天挑着累着，不吃饱怎么行？父亲回来责怪母亲，说他饭量不大，吃不完。

后来包产到户，最小的弟弟没有分到责任田，他是超生的。那时那么穷，母亲要去引产，父亲坚决不同意。母亲说，家里已有3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再生一个男的，这么穷，将来娶不上老婆做和尚怎么办？父亲说，不就添一双筷子吗？如果孩子会读书还怕找不到媳妇？

记得母亲生小弟前还在挑大粪，她感觉肚子在痛，便赶紧回家，然后村里的接生员来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后，小弟就呱呱坠地。

……

   经年累月，秋去冬来，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我们兄妹五人都长大了，成家了，立业了，而我的父母却一天天变老了！

     时光让他们那曾经的黑发变得斑白，让他们曾经笔直的脊梁慢慢佝偻，他们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他们长期劳累的双手，已经变形，布满老茧；他们的双腿已经不太灵便，开始拄着拐杖蹒跚而行；他们的双眼慢慢变得浑浊，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模糊不清……

    是的，岁月的河流承载过太多的沧桑，为了生存，为了生计，为了养家糊口，我们的父辈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一路走来，我们看到了父辈们的感伤和苍凉、清贫和落寞、挣扎和苦难……

去年，我回家乡，父亲和我谈到他和母亲要买寿棺的事，他说要买两副木料好的，棺雄要高的，还说买时他要自己挑。我对父亲说，没问题。父亲又说，我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都孝顺，你是老大，所有我要对你说说这件事儿。

今年清明节回老家，父亲又对我说起了这件事。我说可以买，父亲又犹豫了一下，说，他住在县城，买好了放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没人看着，他又不放心。

于是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父亲的心愿我知道，他和所有老人一样，都希望百年之后能睡进自己选好的寿棺里，那是他们最后的归宿，是他们身体和灵魂的栖息地。

可谁能知道，父亲的这个愿望如今却难以实现。

父亲这一辈子命运多舛，经历了战乱的炮火，遇到了自然灾害，又历经文革的浩劫，后来自带粮食做义务工，为城里人修路铺桥，再到包产到户；他们还是最早计划生育的被实践者，是改革开放最早进城务工的民工，是农村的第一批留守老人，如今垂垂老矣却又逢殡葬改革……

最近写了一系列的殡改文章，有几个镜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网友发给我的视频，一位老人躺在即将被抢走的棺材里，呼天抢地，伤心地恸哭着说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死，早点儿死就睡进了棺材里……

他的话让我心碎而泪奔，更让我内疚和惭愧！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的父亲，因为我无法实现他老人家的愿望了；

我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些恸哭无助的父辈们，因为我竭尽全力在呐喊，依然无力改变什么，我的文遭遇了九连删，我的第一个公众号被永久屏蔽……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我的父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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