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白塔河畔的奇湖岭村,这里有我的欢乐,却也有我的痛苦。从童年开始,痛苦就伴随着欢乐而来,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是痛苦多于欢乐。而那只八哥却给我带来了最长的欢乐时光。 那年我刚好八岁,在村小学读二年级。喜欢养鸟的我听说金疤子掏八哥鸟窝,捕获了四只八哥幼鸟,金疤子是比我大三岁的童年伙伴,他和我是村里最淘气的一对,虽然我们常打架,多以我失败而告终,但我们却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便跑到他家,希望他能赠一只八哥予我,没想到我磨破了嘴皮,他还是不肯。我提出用十篮猪草交换,金疤子一个月的星期天就不用割猪草了,但他还是不同意,说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那只最小,还没有长羽毛的小八哥卖给我,价钱必须是八毛钱。我说:“我到哪里拿八毛钱?”他说:“我不管,否则,我就卖给别人!”我一听火了:“操你……,我们还叫不叫最好的朋友?”一边骂,一边冲向金疤子,两人厮打了一阵,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伤痕,累坐在地上,眼睛愤怒地对视着。最后金疤子有气无力地说:“算了,把那只小的留给你,等你筹到八毛钱就来领走。”八毛是五斤多盐的钱,而我家买盐的钱全靠那只老母鸡生蛋,母亲为了能让那只老母鸡多生蛋,常要我去捕捉青蛙给它吃。八毛钱对于我来说,那时是个天文数字。 第二天清晨,我、金疤子、尿菩萨等十多个伙伴一同去割猪草,割过之后,大家又去帮金疤子捕捉小青蛙,给他喂八哥。我们这些伙伴经常不是打得你鼻青脸肿,就是打得他腿拐胳酸,但打管打,却都很仗义,就拿金疤子来说,其它的八哥卖了,就那只小八哥还真的没卖,人家出价一元二毛钱他也没卖。后来金疤子跟我的大爷说了这件事,疼爱我的大爷把钱给了金疤子,金疤子才把那只八哥送到了我家。大爷给钱的事,是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的,他要是知道,我不挨一身皮肉苦那才怪呢。何况那时他正挨批斗,找不到出气处。 八哥长满了黑色羽毛,头部有羽冠,非常漂亮,我把它放进了笼子,它歪伸着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我,这灵性的小东西早已熟悉我,金疤子没送到我家时,我几乎每天去他家喂食。 时间久了,八哥已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大事就是捉蚱蜢、挖蚯蚓喂八哥。我有时也把它带到田野,让它飞一阵子,让它自己在田塍上捉虫子和小青蛙吃;有时把它放在水沟里,让它自己洗澡。它洗澡时把头钻没在水里,两只翅膀有节奏地在水里拍打,洗净后,飞向蓝天,自由自在地飞上几圈,再飞回来歇在我的肩膀上叫个不停。 记得有一天大爷来到我家,八哥却悠闲地跟在大爷后面时起时落,然后站在大爷的面前。大爷说这八哥嘴呈黄玉色,脚呈橙黄色,全身羽毛光滑有光泽,是只性情温顺易驯、不羞涩的好八哥,且容易学说话。我问大爷怎样叫它学语。大爷说八哥需捻舌后才能教以人语。于是大爷对我传授捻舌的方法:将鸟舌用剪刀修剔成圆形。将鸟嘴撑开,在右手食指上沾些香灰(蚊香灰、香烟灰都可以)使香灰包裹鸟舌,随后两指左右捻搓,用力由轻到重,舌端脱下一层舌壳,并会微量出血,这是正常现象,涂些紫药水放回鸟笼,可用蛋黄蒸粟米作为饲料。待休养半个月后,即可进行教学话语。我听后准备了剪刀,并到村卫生所要了点紫药水。可我始终没有动剪刀,我老是想不通,剪掉八哥的舌头,八哥肯定很痛苦,它还能吃东西吗? 那是个暑气逼人的夏天,尿菩萨又悄悄地告诉我,他当生产队长的父亲说今晚又要开批斗会。每次开批斗会,我和母亲都分工,一人跟着奶奶,一人跟着父亲,奶奶是地主婆子,父亲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奶奶由女人们批斗,父亲由男人们批斗,幸好母亲家庭出身好,要不然跟着的人也不够。母亲都是叫我跟着父亲,并多次叮嘱我,一定要我跟紧父亲,如果没有父亲,就没有人养活我。 那晚很闷热,父亲却穿着棉裤和棉袄跪在台上,脖子上挂着一米多长的黑板,黑板上写着“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脸上滚滚而下,“打倒”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越大,父亲脸上的汗珠就滚得越快,而我的泪水也悄悄地流得更快。 夜已深沉,父亲一拐一拐地走出了批斗现场,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天上那轮残缺的月亮在窥视着我们。父亲却像一只怒吼的狮子:“死崽,别老是跟着我!”我寸步不离,生怕父亲从此离开我们。父亲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大声地哭道:“爸爸,我不能没有你!”我拼命地拖着父亲的大腿,任凭父亲拳头在我身上擂打。 父亲打过我之后,却把我抱在怀里痛哭:“苍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当我们踏进家的门口,却听到了八哥亲切的叫声,我知道八哥也没睡,它一直在等我们归来。父亲久久站在笼子旁边,看着八哥,自言自语地说:“这世道,人为何还不如你这八哥。” 那晚我大胆地向父亲说了不想捻舌八哥。父亲却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是对的,八哥是鸟,让它说人话还是鸟吗?” 八哥真的很乖,但也有犯错的时候,早上吃饭,它却飞向粥盒。然后站在粥盒上,用嘴啄盒里的稀饭。啄了一会儿,却把屁股转向粥盒屙屎。我想这下八哥闯祸了,性格暴燥父亲肯定要抓住捏死它。然而,父亲只是轻轻地把它抱开,再用勺子把八哥的屎打走。父亲边喝粥边对我说:“儿子,你应该把八哥放飞,让它获得自由。”我愕然地摇摇头。“我知道你和八哥的感情,但你应该知道八哥也有家,有父母亲和兄弟姐妹,它和你一样,长大了也要结婚生子,你总不能让它在这里打一辈子光棍吧?” 父亲的话虽然很普通,却打动了我的心。我知道父亲的心理,其实父亲就像一只笼里的鸟。 我把八哥带到田野放飞,可八哥还是飞到我家的笼子里。于是我不得不把笼子藏起来,重新到田野里放飞,并对八哥说:“你应该去寻找你的亲人,寻找自由的天空。” 放飞的八哥虽然不住我家,但每天会飞到我家大门口的树上叫几声,然后恋恋不舍地飞走。后来我去外面读书,没有再看到那只八哥。父亲对我说,我走了,八哥仍然会来到我家门口的树上,一次八哥带来另一只八哥却飞进了我家,在堂前盘旋了三圈才飞走。父亲告诉我,另外一只八哥肯定是它的伴侣,因为一年半后,这对八哥又带来了五只小八哥飞到了我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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