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与 时 光

她继承了父亲用盐水漱口的习惯。每日清晨从精致的盐罐里舀上一点，用温开水冲泡成一碗盐汤。她并不总能将它喝干净，咸而烫的盐水在口腔里淌动，总会引起身体本能的一些反感。但是，她仍然会用敏感的舌尖去享受盐水带来的刺激。这也是父亲的习惯。她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需要盐来陪伴父亲。

为父亲开完追悼会的那天下午，她坐在父亲的房间里，房间里是她一贯熟悉的气息。青灰的蚊帐，苍白的旧竹席和那张扁促狭小的绛红写字台，还在房间里静默着。父亲病重后就一直住在县城的医院里，由小姨照顾，所以这里一如往常，还是父亲生前所摆设的样子。

她很小心地在房间里走着，地板依旧发出清脆的“吱嘎”，父亲也曾留下过这样的声响。她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她觉得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带着父亲的温热。许多已因时光流逝而模糊的关于父亲的画面，这时突然明晰。

她想到自己喜欢爬上那把比她还高的竹椅，占用父亲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许多父亲做摘抄用的卡片。她喜欢用这些质地有些硬脆的纸片折叠各种小玩意儿，小手儿捏着纸片，轻柔地翻动，压平、撕开，收拢，变出各种花样。折纸的技艺是缠着父亲学来的，她很喜欢挨着父亲，让他给自己折一个小纸猴或者小青蛙什么的。晚饭过后半个小时里，父亲的时间总是被她合情合理地霸占着。她会羡慕甚至嫉妒父亲为什么总是折得比她更生动可爱，就连撕纸这一点，她也没有办法像父亲那样撕出平齐，不带毛边的纸。但对父亲的崇拜让她兴奋异常，这是一种美好的享受，也是向玩伴炫耀的资本。

她坐在写字台前，看到整整齐齐压着的触摸过无数次的脆硬的纸片。她想到父亲手把手教自己折纸船的情景，她抽出一张，扭开台灯，开始折纸。这个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一双温热的大手握着自己的小手帮着她去完成再也熟悉不过的步骤。所有在外人面前刻意维持坚强此刻再也无需伪装，泪水夺眶而出，流进嘴里，她又尝到熟悉的盐水的味道，泪水滑落，滴在写满摘抄的卡片上，晕成一片淡蓝色的模糊。

回忆让人沉郁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打开窗，让父亲的气息融入茫茫无边的暮色里。此刻，她已不用为了一种渺茫的希望挣扎，她接受了父亲的离去。小姨在楼下喊她吃饭，她这才发现自己在父亲的房间里待了多久，她在一片黑暗混浊中下了楼。

饭桌上是家乡人常吃的一些菜肴，家乡的人喜欢在菜里放许多盐。不过小姨精心的烹调仍然让她的味蕾感受到温暖。舀起一口笋汤，依然很咸，但很美味。她知道，盐里面的回忆，终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