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咔！咔！咔！咔！》的讨论（上）
周锐  冰波  王一梅  安武林

冰波你好。刚出炉的短篇，热乎乎的呢，请你来当第一个读者。想起当年我写《世纪龟》时，便是在火车上请你提了很好的意见。谢谢。
周锐

周锐兄：
    你好！
    迟复为歉。我出去开会了。刚回到家。

    怀着兴奋与激动，读完了你的大作。真的让我好惊喜。一是大概比较喜欢这一类的作品，二是因为你有了新的笔法。
    首先，我觉得它是一篇非常成功的作品。
    你的语言渲染用得恰到好处。"渲染"，在你的以往的作品中，用得不是很多的。这里，非常成功，而且到位。
    作品的神秘感非常吸引人。

    有一个建议。
    读完之后，我多少有点若有所失。我觉得，从阅读心理上说，可以再有一节。那就是，你拿起那个乐器，把它放回原处。然后，螃蟹们又回到了从前。--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的，它放在不重要的地方反而很重要。

    为什么要建议加上这一节呢？理由如下：不是为了需要一个圆满的结局，才要加。而是：从你开始营造的氛围到现在的结束，似乎有点头重脚轻，前面的铺垫太多，结构有些不合理。另外，不加这个结尾，虽然有悲剧意味，但毕竟这样的悲剧并非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加了之后，反而更显螃蟹们执著。还有，加上这个结尾，会更符合阅读心理，并使作品有一个营造更大的激动人心的场面的机会。

    非常高兴读到你的大作，非常好！但强烈感觉再加一段更好。哈哈，这是个人的喜好，你考虑啦。
祝你开心！
冰波

　　　　　　　　　　2003-03-15
周老师：
    您好！
    读到您这篇童话，觉得有些特别，您很少写有优美伤感的童话，您的童话常常透着理性，而这篇却非常感性。
    我很喜欢前面的一段，一只小螃蟹深夜敲门的一段，很儿童的思维。给湖取名字等等语言，透着小说的味道。读您的语言就是一种享受。
    说真的，您让我提提意见是高看我了。不过，我也只能遵命。
    结尾大约是这个意思，我写了发给您看看，我觉得您的结尾是不是太仓促了，不能完全地或者说委婉地表达您对"我"无意中间破坏大自然和谐美，侵犯了小螃蟹的悔意。而且您说回避卖螃蟹的小贩，我觉得也不是面对错误的男子汉的可取的做法。
   所以，我觉得应该主动去做一些什么，婉转地告诉读者你在珍视和小动物之间的缘分。
    用城市是一个大迷宫，和前文小螃蟹走不出迷宫是相呼应的，而且有含义，城市是一个大迷宫，大自然才是最纯粹的地方。误入城市的小螃蟹会不会得到城市和城市人的眷念呢，这是文章应该留给读者思考的。
    这是我的想法。您对我的想法有什么想法，告诉我哦。如果是批评的话，也别客气。
    我觉得您的续写结尾真好玩，和冰波同时续写就更好玩了，您把他的发给我看看，行吗？我想学习学习别人的观念。
                                            祝
好！
　　　　　　　　　　　　　　　　　　　　　　　　　　　　　　王一梅

冰波你好。我又想起了我们写"白鹿"时的热烈，认真。
一个无意的动作却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果，这不能引起震撼吗？这动作看似无意，却代
表了人类的自大、自私。
把王一梅的信和续写寄给你看看，也把你的信寄给她看看，我们来开一个小型的专题的
网上沙龙吧。
请你续写一段，我是想过的，因为要花你的时间，我没好意思提出，现在由王一梅提出
了。不过我又想，也许你可以"点到为止"地写一写，像教有氧体操的老师那样来点示范动作。
谢谢。
周锐

周锐兄：
    你好。
    是啊，它使我又想起了从前。
    已经很难得了。

    我将结尾想续好了。代表了我的意思。
    我没有对语句雕饰，我想，意思到就行了。
    是在原稿的基础上改的，这样，你能看出那里动过了。

    从结构上看，我觉得如果像现在这样，结构应该比较均衡了。

    原稿中的看到小贩绕着走，不好，太轻了。
    我想，既然在前面作了这么多的铺垫，后面的场面不大，情节又忽然刹车，似乎"气"还没有完，所以，我现在给你续的，其实不是结尾，而几乎是半篇的结构（如果可取，应该在我的简约的文字上作些丰满，比如，继续加进一些你所特长的小幽默语言或动作）。
    依我个人的喜好和习惯，我觉得，只有像现在这样，才"够味"，才写足了。
    欢迎对我的想法提出反驳。

    供你参考吧。
    我的态度还不错吧？

祝开心。
冰波
03-3-17

   咔！咔！咔！咔！
                                      （冰波续写）

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见小小的声音：
咔！咔！咔！咔！......
这声音虽小，却很锐利，像尖尖的手指甲在硬东西上刮著。
我希望这声音早点停止，不然的话我没法睡得着。
但它一点都没有停止的意思。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我就爬起来，开了灯。
这时候我发觉——响声来自屋外，咔咔的声音是在门板上抓出来的。
谁在半夜三更抓我的门板？
“谁？！”
咔咔的声音停住了。但没人回答。
“谁？”我又问。
咔咔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打算开门看看了。开门以前我拿了一个防盗喷雾器，用它朝强盗喷一下强盗就会晕倒一分钟，要是希望强盗晕倒两分钟就要喷两下。
我把门慢慢打开......为什么要慢慢打开呢？这样门就会发出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有些恐怖，可以吓唬胆子小一点的强盗。
门开了。我并没有看见胆子小一点的强盗，胆子大一点的强盗也没有。
门外只有一只螃蟹。原来那咔咔声便是蟹爪抓出来的。
那螃蟹见门开了，就往屋里爬。
我把螃蟹拿起来，放到掌心细看。它的体形和壳的颜色与一般的螃蟹差不多。
螃蟹用它的一只钳子夹了我一下，就扑笃跳到地上。
这一夹使我想起来，这是落枣湖的螃蟹呀。落枣湖的螃蟹夹过我一下，夹得一点也不疼，因为那蟹钳是没有尖齿的。

一年多前我到过落枣湖。
一年里我要离开我住的城市至少一次。因为，在这个城市住得太久的话，我会厌倦它。所以我总是在快要厌倦时赶紧带上牙刷牙膏跑得远远的。我跑得越远就越能忘记这个城市让我厌倦的地方。
落枣湖被一个无名山谷拥抱著。落枣湖其实也是个无名湖，是我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这个湖不很深，可以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大大小小的螃蟹在湖底爬来爬去。
我把脚伸进湖里，就有一只螃蟹来夹我的脚。它夹了我一下，我就也来夹它。我用脚丫子夹住这只螃蟹，把它提出水面。
稀奇的是，我发现这螃蟹深色的背壳上，竟有隐隐的一圈圈白色花纹。
我放掉这螃蟹，再注意看其他螃蟹，果然蟹壳上都有这样的花纹，这倒是个罕见的品种呢。
这时，一只小螃蟹也朝我的脚好奇地爬过来。没等它来夹我，我已经先下脚为强地把它夹住了。它比刚才那只螃蟹小一号，壳还是嫩嫩的，软软的，甚至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内脏。但我发现小螃蟹的壳上没有一圈一圈的花纹。
我想，大概就像小男人和大男人的区别，小男人还没长出胡子，小螃蟹的壳上还没有花纹。但小螃蟹是会长大的，它们会褪掉小小的壳，长出大螃蟹的壳，也长出大螃蟹才有的一圈一圈的花纹。

爬进我屋里的是一只长大的螃蟹，可是它背上好像没有花纹呀。
它正朝床下爬去。我把它拿到桌上，让台灯明晃晃地照著它。它的背上真的没有花纹。
它站在桌上，像是定了定神，然后朝我的书堆里钻进去。我的书桌很宽大，可以乱七八糟地堆起许许多多书本和报刊。一摞摞书报之间的空隙，对螃蟹来说就是一个曲折回旋的迷宫。
我观看着螃蟹在这书报的迷宫中小心翼翼地爬行。
它爬着爬着就会碰壁，然后只好另选一个方向试着再爬。它好几次转回原来的地方。有一次已经快到出口了，它又犹豫着拐向别的通道，结果离出口越来越远......
我一边兴致勃勃地看螃蟹乱爬，一边也觉得有点奇怪：这螃蟹上我家干什么来了？就为了这样晕头转向钻迷宫吗？
螃蟹终于从书堆里钻了出来。
它爬到桌子边上。桌子紧挨着我的床。扑的一声，螃蟹跳到床上——不，螃蟹不会跳，是掉到床上。
螃蟹在床上爬。螃蟹大概不习惯在软绵绵的地方爬。但它居然爬进被子里去了！
谁也不会愿意跟一只螃蟹同一个被窝睡觉吧。
我掀开被子，抓起螃蟹，走到窗前，要把它扔得远远的。正好有个巡逻的警察开着摩托车路过，我赶紧招呼他停下。
“要报警吗？”警察问我。
我说：“我想驱逐一个半夜入侵者。”
警察说：“交给我吧！”
我就将螃蟹交到警察手里。
螃蟹便随着摩托车的声音远去了。

在落枣湖畔，最美妙的时刻是在天埙响起以后。
埙是陶制的乐器，外形简朴像个鸡蛋，却能吹出摇魂荡魄的乐曲。但我在落枣湖畔听到的乐曲是天然的。从山外面吹来的风，吹过峰顶的石缝时，最后成了细细的一丝一缕……
这乐曲传来的前一瞬，我看见湖底所有的螃蟹似乎都颤栗了一下，全都停止爬动，停止吐泡泡。
忽然，半透明背壳的小螃蟹们飞快地跑开了，它们急急忙忙钻进岸边的洞穴。
那一丝一缕的风吹响了天埙。
呜喔……呜喔呜喔……呜喔……
天空的蓝，随着乐曲的时抑时扬而时浓时淡。
湖边那株老枣树，老得只能结出一颗枣子了。穿过天埙的一丝一缕的风吹向枣树，那唯一的果实像铃铛一样，被吹得悠来荡去。
乐曲消失得恰到好处。乐曲的结尾是“咚”的一声。
——枣子落进湖里。
从枣子落下的水面立刻生出一圈波纹，这叫涟漪。涟漪一圈一圈扩展开去。
最后，涟漪到达了对面岸边小蟹们的洞穴。
我知道，这些洞穴是小蟹褪壳的地方，小蟹要在隐蔽的地方褪壳。
我耐心地等着。
一直等到那批小蟹——不，它们不是小蟹了，它们爬出洞穴时已经长出了大一些的蟹壳，而那壳上已经有了美丽的涟漪。

咔！咔！咔！咔！
我又被惊醒了。
可以听得出这次来了许多螃蟹。而且抓门抓得很用力，很激动。
见鬼了，没想到我会经历螃蟹之夜。我再不能开门了。我的门挺结实，蟹爪抓不破的吧。
扑笃一声，我回头看，一只螃蟹已翻过窗台到了地上，它的伙伴们正跟着往上爬。我赶紧把进屋的蟹先锋扔出去，随即关上窗户。
我想看看窗外有多少螃蟹，但窗户上很快就爬满了螃蟹，螃蟹挡住了我的视线。
警察的摩托车怎么不来了？我要报警。
但电话像死掉一样，无声无息。电话线被蟹钳剪断了？可这是没有尖齿的蟹钳，夹人也不疼的呀。也许因为它们太愤怒了。
我听见厨房传来咔咔声。跑过去一看，原来有一些螃蟹从油烟机管道钻了进来！
这算是螃蟹的空降兵，它们还有海军陆战队——我的马桶里也开始唿噜唿噜往外冒螃蟹了。
进了屋的螃蟹到处乱爬，到处乱翻，我屋里本来就乱，这下子乱得轰轰烈烈了。
有一只螃蟹爬到门上，要为同伴开门，我伸手阻止，被它夹了一下，夹得我大叫：“哎哟哇！”它像是告诉我：谁说我们没本事夹疼你？
门一开，螃蟹大军排山倒海涌了进来。
我对着螃蟹使用防盗喷雾器，可这东西不是为了螃蟹研制的，它们不怕这个。
它们继续乱爬乱翻。我发现，先来的螃蟹翻过的地方，后来的螃蟹就不再翻了。这说明它们不是瞎捣乱，而是像要找什么东西？
最后，没被螃蟹翻过的只剩一个上锁的抽屉了。
它们集中了爪子特别尖利的精兵强将，锯的锯，抠的抠，很快就把这抽屉弄得支离破碎。
想到抽屉里的东西，我总算明白螃蟹们的来意了。

离开无名山谷的时候，我带走了那儿的一样东西。
我本来可以把那山谷命名为“天埙谷”的，可是我带走的正是天埙。
天埙太迷人、太动人了，但它只迷、只动我一个人太可惜了，我要让全世界为它如痴如醉。我就掏出小锤和凿子，将天埙从峰顶巨石上凿了下来。
回家以后，我吹起天埙，却怎么也吹不响。
我去掉它的棱角，将它打磨得光光滑滑的，使它的形状和人造的埙一样。
但还是吹不响。
我请来专门吹埙的演奏家，他喜爱地将这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可就是没吹。他只说了句：“此非人力可为。”

天埙从破碎的抽屉滚落到地上。
对着天埙，满地、满床、满桌、满马桶的螃蟹全都一动不动，像是呆掉了。
很像落枣湖里的情景，所有的螃蟹静待那支能使天空的蓝色一浓一淡的神奇的乐曲。
我想到，如今落枣湖的湖水依旧清澈，湖边的老枣树依旧会长出一颗枣子。但在无名山谷的峰顶，天埙被取走后，不再有穿过天埙的一丝一缕的风去摇动枣树上的那颗枣子。枣子如果不在那一刻坠落，小螃蟹们就不能在长出新壳前得到需要的涟漪。
我面前所有螃蟹的背壳上都没有一圈一圈的花纹。
它们原是可以被称作涟漪蟹的，可是也许永远不会有什么涟漪蟹了。
螃蟹们对着天埙发了一阵呆，终于有一只螃蟹走上前去用蟹钳摸了摸它。
这只螃蟹大概把它的感受告诉了别的螃蟹。
这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螃蟹们一下子拥上来，团团围住了埙。
可以看出来，这些螃蟹正试图把埙抬回去。
但是，螃蟹们的身上太滑，是无法把它抬回去了。
一次一次的努力都失败了。
最近，螃蟹们也放弃了努力。
螃蟹也一个一个爬过来摸一摸天埙，它们摸得很沉痛，然后转身，撤离。
它们回去的速度都很慢。
它们的行动告诉我什么叫沉痛。
最后一只螃蟹离开后，警察的摩托车又来到我的窗外。
“我把螃蟹扔到一条小河里了。”警察告诉我。
我问他：“你应该多长时间巡逻一圈？”
他回答：“10分钟。”
“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你才回到这儿。”
“没办法，塞车。”
“半夜三更的，塞车？”
“说出来你不相信，刚才马路上全是螃蟹，我根本没法开车！”......

我又回到了落枣湖。
我带去的是那个天埙。
我开始寻找我原来发现它的地方。
奇怪的是，这里我居然没有发现一只螃蟹。
“奇怪，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把天埙放回了原处。
就在我放回埙的那一刻，忽然，无数的螃蟹围住了我。
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里的意思是螃蟹们其实早就看到“我”去了，是为了不打扰我把埙放回原处。）
螃蟹以它们特殊的方式来向我表示亲近。
螃蟹天生是不懂得什么叫抚摸的。但从它们用钳子轻触我的脚背，我明白了：这就是螃蟹的触摸。
一阵风吹来。
我能听到埙又发出了声音。
在我听来，那声音与以前同样的动听。
“这下好了。”
我心里想，螃蟹可以安静了，我也可以安静了。

夜里，与往常一样的一个夜晚。
我睡了。
咔！咔！咔！咔！
那声音又来了！
我打开门，这回只看到了一只螃蟹。
我注意到，它的背上没有花纹！
它怎么依然没有花纹呢？我不是已经把天埙放回去了吗？
难道……

我又来到了落枣湖。
正是傍晚。西边的夕阳血一样红。
夕阳下的天埙，泛着奇怪的光。
我想起来，当天我把天埙取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候，也是夕阳照着它，但它那时发出的光却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我把它取下来，再把它放回去，就有什么不同了？
这时，我看见，出现了大批的螃蟹。
它们向天埙拥去。
就像在那天我家里的情况一样，它们团团围住了天埙。
每一只螃蟹都上去摸了一下。
“大概，庄严的仪式要开始了。”
我心里这样想。
忽然，我看到，天埙从它原来的地方掉落下来。
“啪！”
那是它摔碎的声音。
我分明看到，天埙，是螃蟹们把它推下去的！
所有的螃蟹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对着天埙的碎片默哀。
这些螃蟹，没有一只身上有花纹。
半小时之后，所有的螃蟹都慢慢散开了。
没有一只螃蟹来靠近我，更别说触摸我了。
“真是奇怪的螃蟹。它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心里想。

从此以后，我的家里再也没有来过螃蟹。
但是，我常常被一个声音吵醒。
咔！咔！咔！咔！
其实并没有螃蟹来，那只是我心里的声音而已。
从那时候开始，我已经明白，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就像天埙，它被我带回家，再放回去之后，已经不是原来的天埙。